第三章 8(第2/4页)

“弗兰克,快,跟我来,”几乎在火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们就并肩跑到停车场。“我的车子就在那边。”

“她还……她有没有……他们现在……”

“没有新的进展。”

从火车站到医院不远,但是车很多,他们只好随着车流慢慢前进。在这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谢普不太肯定自己开口说话能起到什么作用。弗兰克的眼神,他蜷缩在旁边的座位上浑身颤抖的样子,让谢普感到恐惧。现在他知道已经没有机会采取主动挽回局势了;当汽车攀上这最后一个山坡走进丑陋的褐色大楼,他也把自己送进了这个完全绝望的区域。

两人快步穿过亲属探视通道,停在一个咨询台边磕磕巴巴地问明路向,然后前后脚冲到急救室像田径赛里势均力敌的两个对手。这时候谢普很庆幸他的思绪已经不能集中起来。当年在战场上,这种状态或早或迟会出现在他身上,身体内部会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保护着他:“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些并没有真的发生,不要相信。”

“哪位太太?惠勒太太?”一位脸上有雀斑,身材丰满的护士问。她站在走廊的尽头,消毒口罩上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说急救中的那位?现在我不太清楚情况。我恐怕我不——”她不安地朝那扇亮着红灯的门看了一眼。弗兰克想冲进去,护士连忙挡在前面制止他,谢普及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

“我们不可以进去吗?他是她的丈夫。”

“不行,现在肯定不能进去。”她睁大了眼睛来强调自己的职责。不过最后她犹疑了一下,同意走进急救室亲自咨询医生。一分钟之后,一个身材瘦小、表情羞惭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科手术袍出来了。

“哪位是惠勒先生?”医生问。然后他把弗兰克领到一边密谈。

谢普通情达理地保持适当的距离,并容许内心的声音向自己保证:爱波不可能会死掉的。因为没有人会这样死去,在这样慵懒的下午,在这样昏昏欲睡的走廊。如果她正要死去,那个清洁工怎么还能安详地拖着地,怎么还会哼着歌,并且容忍那间病房把收音机开得那么大声?如果爱波·惠勒即将死去,医院的墙壁上怎么会贴上喜气洋洋的布告通知员工参加舞会(“充满乐趣!美味点心!”),怎么会有这些摆放得那么舒适的柳条椅子,以及整齐地罗列在桌子上的杂志?医院以为我们能干什么?当有人正在死去,我们能坐下跷起二郎腿看《生命》杂志吗?当然不会。这是一个婴儿被接生出来的地方,一个普通的流产能很快被治愈的地方;这是一个短暂地让你等待,让你忧虑的地方,很快磨难就会结束,你就能痛痛快快地走出去喝点东西然后回家。

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他坐在一个柳条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桌子上的《美国摄影》,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去翻找女人的裸体照。不过他很快又站了起来,向走廊的一个方向走几步,又折回头走几步。尿意把膀胱积压得一阵疼痛,他现在很想上厕所,不过他不知道找到厕所再回来会花去多长时间。

这时候医生已经回到急救室,留下弗兰克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他用手掌根揉着太阳穴,说,“天啊,谢普。他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懂。他说救护车抵达时胎儿已经出来了。他说他们要做手术把那个什么东西弄出来,对,是胎盘。他们做了,但是现在她大出血。医生说救护车抵达之前她就已经大量失血,现在他们正在帮她止血。他还跟我解释了我没听懂的东西,关于毛细血管什么的,而且他说她现在不省人事。上帝啊!”

“我们能不能先坐下来,弗兰克?”

“他也这么跟我说了。可是我他妈的坐下来又有什么用?”

于是两人只好继续站着,听着清洁工低声哼唱,听着拖把击向墙面的节奏,听着护士走过甬道时橡胶鞋跟敲打地面的闷响。“抽根烟吧,伙计?这里,我有火柴。”谢普递过一根香烟,不过他说话的语调有点过分客气和友善。弗兰克一直失魂落魄,只有接过香烟时才回过神来。于是谢普再接再厉,“要不这样吧,弗兰克,我去弄两杯咖啡?”

“不用了。”

“你不想喝吗,那好吧。我很快就回来。”他心急火燎地穿过走廊,拐进一个角落再穿过另一个走廊,才找到了男厕。膀胱的压力逐渐释放出的一刻,他颤抖着,还几乎呻吟出来。然后他回到走廊里,打听到医院的食堂在几百码外建筑物的另一头。他快步绕过玩具、蛋糕和杂志,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两只烫手纸杯,他开始走回急救室去。不过他迷路了。所有的走廊看上去一模一样。他走到一条走廊的尽头时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不得不花许多时间找回原路,他永远记得,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提着两杯咖啡,摇摇摆摆地走过一条条走廊,脸上挂着愚蠢的垂询的笑容——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在爱波死的时候。

当他终于转进急救室所在的走廊,他知道自己最惧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亮着红灯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那一片走廊空荡荡的,弗兰克已经不在那里。距离房间还有五十码的时候,他看见门打开了,一群护士走了出来,急匆匆地朝各个方向散开。她们身后慢慢走出一名,不,是三名或四名医生,其中两个搀扶着弗兰克,就像酒吧里尽责的服务生在伺候酒醉的客人。

谢普惊慌失措地扫视一圈,最后他蹲了下来,把咖啡纸杯放在地上依靠着墙,然后飞奔过去。接着他就深陷在医生的包围中,他无法把他们一个个区分开,对谢普来说,他们就是一群白褂子,有着相同的粉红色脸蛋,却七嘴八舌说着不同的话:

“……一个沉重的打击,当然……”

“……出血实在是太严重了,我们很难……”

“……来,我们试着坐下来……”

“……很多毛细血管……”

“……事实上她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不,别激动,我们还是先坐下,然后……”

“……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会发生,我们也很无奈……”

医生试着让弗兰克坐在柳条椅子上,不过他只是晃动晃动身体,无论他们怎样安抚,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息。他的头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轻微地动一动,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空茫处。

在谢普的记忆中,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模糊不清。这期间肯定过去了很多个小时,因为他们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们肯定走了很多里路,因为他记得自己一直在开车。不过他已经想不起走过哪些地方了。有一次他们停在某个小镇让引擎休息一下,谢普走到一家小店给弗兰克买了一袋威士忌,“来点吧,伙计,”然后看着他像婴儿一样吮吸着里面的液体。在另一个小镇——或者在同一个地方?——谢普走进电话亭给米莉打电话。她惊叫道,“哦,天啊,不!”他告诉她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惊动孩子。在米莉冷静下来之前,他不敢挂断电话,还得分心去留意弗兰克是不是还木然坐在车里。“现在你听我说,孩子们睡着之前我不能把他带回家,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们哄上床睡觉。而且看在上帝分上,你要表现得自然一点。然后我会把他带回家过夜。妈的,我们今天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到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