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第4/4页)

直到下个夜晚,或者是下下个夜晚——弗兰克已经忘记是哪天了——他发现爱波在厨房里踱来踱去,身体紧绷,肩膀高耸,跟她在《化石森林》舞台上的表现一模一样。隔着墙壁从客厅闷闷地传来紧凑的喇叭和木琴声,还有侏儒在尖声说话,那是孩子在看电视卡通。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信,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跟那天谢幕时一样的微笑,渐渐散发掉了。她的脸扭曲成沮丧的痛苦表情,而且呼吸声大得就像在锅里沸腾着的蔬菜:“今天没什么新鲜事!没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如果你说的是今天才发生的话——天哪,弗兰克,你别一副紧张的样子。难道这么多天你没发现吗?也没有猜到?我怀孕了。就这么回事。”

“上帝啊。”他的脸色顺从地苍白起来,而且如愿地摆出了一副被坏消息吓呆的表情。但他很清楚这种伪装不能持续太久。一个欢快的笑容已经挣扎着要爬到他的脸上,他只好捂着嘴来制止它,“噢,”冷静的声音从指缝中漏了出来,“你肯定吗?”

“是的,”她重重地扑倒在弗兰克的怀里,就好像这几个字带走了她所有的力量,“弗兰克,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说这件事来打击你,我想等你先歇一歇喝点酒;我是说我可以等到晚餐之后,但我——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几乎可以确定已经怀孕了,但我还有一丝希望,直到今天看了医生,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了。”

“噢。”弗兰克放弃去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开心地搂着她的肩膀,双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并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说着不经思索的话,“听我说,亲爱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走不了,这只是说,我们要稍微变动计划,以别的方式离开。”

压力瞬间消失了。正常的生活宽容地回到他身边。

“没有别的办法啦。”她说,“你以为我这个星期都在想什么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去欧洲不就为了让你有个机会去寻找自我吗,但现在一切都毁了。都是我的错,我愚蠢,我大意……”

“不,不是这样的。听我说,什么都没有毁掉。你太绝望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我们再等一会儿,等我们想出一个……”

“再等一会儿!两年吗?三年?还是四年?你认为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脱身去接受一份全职工作?亲爱的,你仔细想想看。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说。”

“现在不说了。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个,至少我们先等孩子们睡着,好吗?”她回过头去对着炉子,然后用手腕内侧擦拭一只泪水汪汪的眼,那模样就像一个不愿意被大人看见自己哭过的小孩。

“好的。”

孩子们抱膝坐在客厅里,眼神空茫地盯着屏幕上一只卡通狗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大木棒,追打着一只卡通猫,跑过被摧残得不成模样的卡通房子。“嗨。”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吃晚餐之前他习惯走进卫生间梳洗身体,同时也梳理思绪。他盘算着等到他们俩单独相处时,他要怎么说。词句像音符那样在他的脑子里愉快地飘扬了起来,“听我说,我们的计划确实要延缓一下。但是我们可以这样去看……”他开始描述一幅新生活的图景。他会告诉她,如果需要再等两三年的话,那么他可以接受波洛克的工作,挣更多的钱,那么他们会过上更舒适的日子,“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但是钱还是不少的。想想这些钱吧!”他们可以买一栋更好的房子,而且更好的是,如果仍然无法忍受郊区的生活,他们可以重新搬回城里。当然不是搬回那个阴暗、爬满蟑螂、地铁吵得人不得安宁的城区,而是轻快的、振奋人心的、充满活力的新纽约。一个要有足够的钱才能发现的美好纽约。他们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开阔有趣。而且……而且……而且……

闻着肥皂的清新味道和清洁剂残留下来的熏人香气,弗兰克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要红润得多。于是在“而且”后面他知道该补上什么句子了。而且:为什么我们要把接受波洛克的钱当成一次妥协,当成你恢复工作能力能在巴黎养家前一次无可奈何的选择?这本来就是个难得的机会啊。它可以开拓新的局面,带我们去认识新的人和新的地方,假以时日甚至能带我们去欧洲。诺克斯公司的国际部门在海外开展电脑销售业务,不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吗?(“你跟惠勒太太完全不像印象中的美国商人”当他们悠闲地靠在威尼斯运河的栏杆上,一边品评着美味的苦艾酒时,威尼斯高贵的伯爵夫人会这样跟他们说。)

“嗯,那好吧。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么你还能怎样去寻找自己呢?”爱波或许会这样问。当他坚定地关掉热水龙头时,他已经有了答案:

“一切都让我自己承担吧。”

镜子里的那张脸变得慷慨、成熟而充满了男性气概。这张脸坚决地点点头回应了他。

他伸手去拿毛巾,发现爱波忘记在架子上放毛巾了,于是他只好自己打开柜门去找。这时他发现顶层放着一个包着药店纸的方形小包裹。这应该是刚买回来的,夹在毛巾和床单中显得格格不入,神秘得像偷偷藏起来的圣诞礼物。弗兰克感到一阵恐惧,他拿下来撕开了包装,看见一个蓝色的硬纸盒,上面印着“包装合格”的字样,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根桃红色的橡胶吸液器。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去想想是不是该等到吃完晚饭,弗兰克就拿着盒子大步迈出去,越过正在客厅看卡通的孩子(现在轮到卡通猫对付卡通狗,在卡通乡村满地追逐),走进了厨房。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她的脸先是惊讶,然后变得冷酷。毫无疑问,他的猜测没错。“你给我听着,”弗兰克说,“你想用这个狗屁东西来干什么?”

笼罩在炖菜的蒸汽之中,她退后了几步,但不是在表示退缩,而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挑衅神态。她紧张地把手贴在屁股上来回擦拭,说:“那么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可以阻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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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是sold your mother a bill of goods,即花言巧语的意思,sold语带双关,呼应之前说的“销售,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