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第2/4页)

弗兰克看着他,试图用心地听他说话,同时发现他喝下的三杯(或四杯?)马提尼已经起了作用。这间餐厅里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噪声,猛地袭向他的耳鼓膜。而且他的视线被一圈黑雾包围着,他只能看见正前方的东西了。这些东西出奇的清晰:他的食物,冒着泡泡的冰水,还有波洛克永不疲倦的嘴。弗兰克的眼睛就像安装了一个望远镜,直直监视着波洛克。他正在光圈里注视着波洛克的餐桌礼仪,想看看他会不会在自己的杯子边缘留下白色的泡沫,会不会把面包卷放到酱汁里去蘸。令弗兰克感到极大欣慰的是,波洛克一条都没有犯。不久之后波洛克松懈了下来,不再谈那些抽象的宏图大志。在那些关于公司人事的更轻松的对话中,弗兰克觉得是时候提出心里最关切的话题了。

“巴特,”他说,“你记得总部有个叫奥特·菲尔兹的人吗?”

波洛克吐出一道长长的烟,然后看着它缓缓飘散,“不,我想我没有——”不过下一秒他精神一振,“哦,奥特·菲尔兹啊?妈的,当然记得。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奥特·菲尔兹是我们销售总经理之一,那好像是——天哪,这可要追溯到好多好多年前——呃,等等,不对啊,那时候你不可能在公司里。”

于是弗兰克把上一次坐在这样的地方吃正式午餐的事简略地述说一遍。他的声音流畅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厄尔·惠勒,”波洛克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努力回想,“你说的是纽华克的厄尔·惠勒吗?等我想想啊。我的确记得有个惠勒,我想他的名字好像也叫厄尔,不过那个人是在哈里斯堡,要不就在怀明顿,而且他年纪不对,他要老得多。”

“哈里斯堡?那就对了。不过那是后来。我父亲最后一段时间是在哈里斯堡工作。在纽华克是早些时候的事情,大概是1935年或者1936年吧。后来他又在费城工作了一段时间,接下来是普罗维登斯,基本上整个东部他都待过。所以我在十四个不同的地方长大,”他惊讶地发现自怜的情绪已经偷偷渗入他声音里,“没有一个地方我来得及把它当成一个家。”

“厄尔·惠勒,”波洛克说,“我想起来了,我当然记得他。我没把他跟纽华克联想起来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进公司。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在哈里斯堡见到的厄尔·惠勒,只是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很苍老的人,可能我——”

“你说得没错,他确实很老。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个成年的孩子,你明白吗,”他及时控制自己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其实我是个意外,我是他们唯一不想要的孩子。”几个小时之后,当弗兰克的脑袋渐渐清醒并试图回想这段谈话时,他已经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失控地大笑大喊:“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巴特?他们常常把我放进衣柜里,给我一瓶子已经发酸的牛奶让我去吸——”然后他和波洛克一起站起来捶打着对方的肩膀,为这个笑话大笑不止,他们笑啊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然后一起仆倒在咖啡杯里。

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真正发生的是,波洛克感慨地摇头道:“这真不寻常,想想隔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家餐厅,甚至记得奥特·菲尔兹那个老家伙的名字。”

“呃,这没什么出奇的。首先,那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带我来纽约。另外,这次出行还牵涉了很多别的事。我父亲本来以为菲尔兹会给他一份总部的工作。他和我妈妈盘算好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怎么处理威斯切斯特的房子和别的一切。当希望落空后,我想他一直没有从这挫败当中走出来。”

波洛克满怀敬意地把眼睛低了下来:“嗯,当然,这就是做销售的辛酸,”然后他赶快把话题引向这个故事里比较开朗的一面,“不过这件事确实太有意思了,弗兰克。我之前不知道你居然是诺克斯员工的儿子。奇怪的是班迪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想班迪根本就不知情。我面试这份工作时没有提起我父亲。”

波洛克一边皱眉一边微笑。“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为公司卖了一辈子的命,而你没把它当做你面试的筹码?”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提起。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至于我——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说。那个时候看来应该是不说更好。”

“弗兰克,我必须告诉你,我很佩服。你不想别人因为你父亲而优待你,你只想靠自己的能力在这里生存,没错吧?”

弗兰克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不,也不完全是那样。我不知道,反正……挺复杂的。”

“要不复杂才怪呢,”波洛克一脸郑重地说,“很多人肯定不能理解。弗兰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对此非常佩服。我想你父亲也感到很骄傲,对吗?哦,不对,等一下。让我试试我判断人的性格有多准。我打赌我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一个猜测啊。”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基于经验的猜测。我打赌你告诉父亲,你是靠着他的名声才得到了这份工作,这样你就可以让他高兴,我说得对不对?”

令人懊恼的是,波洛克猜对了。那年秋天,弗兰克穿着一身拘谨的西服,带着妻子一起去看望父母。去哈里斯堡的这一路上,他盘算着怎样才能装作漫不经心,而又能详尽地把两则重大消息宣布出来:他有了工作,爱波有了孩子。他可以这样说,“哦,对了,顺便说一下啊,我找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其实是有点傻的工作,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收入很不错……”然后他就能“顺便”把一切告诉老人。

但是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他违背了本意。哈里斯堡拥挤的小客厅里弥漫着药物、衰弱和死亡临近的气息。在这里,厄尔竭力地表现得和蔼一些,弗兰克的母亲竭力地对即将诞生的孩子表现出激动和兴奋,而爱波则竭力地表现出甜美和羞涩的自豪;当这些伪装的温情团团包围着他时,那个想要嘲弄父亲的浪荡子妥协了。他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总公司雇用了我!——就像拿着优秀的成绩单回家向父母汇报的孩子。

“你都见了哪些人啊?”厄尔追问。他在一瞬间年轻了十年。“特德?哪个特德啊?特德·班迪?我想我不认识这个人。当然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名字。不过我猜他应该知道我吧,对吗?”

“那当然,”弗兰克的声音直接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他当然知道你。而且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直到他和爱波坐在开往纽约的火车上,他才恢复了正常的脸色。他挥拳击打自己的膝盖,说:“他打败了我。这不是最糟糕的事吗?那个老混蛋再次打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