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第4/5页)

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出树林,慢慢地在后院踱步。这一路上主要是两个男人在说话。爱波贴近弗兰克的胳膊,聆听着。弗兰克不止一次低头看着妻子,发现她眼睛闪着光,就像很崇拜他说的话。

约翰·吉文斯对欧洲之行的具体细节不感兴趣,但是却急切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一次弗兰克提到“在这个国家一切都是无望的空虚”时,他受了雷击似的呆立在草地上,表情极度震惊。

“哇,你总算说出来了。无望的空虚。妈的,很多人都意识到了空虚,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在西海岸,空虚是我们唯一谈论的话题。我们会整晚整晚坐在一起谈空虚。不过没有人说过它‘无望’,这会使我们感到恐惧。要承认空虚已经需要相当的勇气,而如果要看到这种无望,需要的勇气还要多很多。而我想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种无望,那么你就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尽快逃离,如果可以的话。”

“可能就是这样吧。”弗兰克点了点头,不过他又开始觉得不安。是该转移话题了。“我听说你是个数学家。”

“你听说的不对。我是教过一段时间数学,仅此而已。而且,我脑子里的那么一点数学都跑掉了。你知道电击疗法是什么感觉吗?过去这几个月当中我经受了三十六,哦,不对,是三十七——”他茫然看着天空,潜心回忆到底有多少次。在阳光的照耀下,弗兰克第一次注意到他脸颊上的那些褶皱竟然是外科医生用小刀划出的伤痕。他脸上其他部位也因为伤痕而粗糙肿胀。照这么下去有一天他脸上肯定会遍布疮疤。“三十七次电击治疗。这疗法的原理是要利用电流把情绪问题从你的头脑中驱赶出来,不过在我身上起了不同的作用——把我所有的数学全他妈轰出来了。曾经装着这些东西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空白。”

“这太可怕了!”爱波感叹道。

“‘太可怕了’?”约翰娇声娇气地模仿着她说话的腔调,然后冷笑道,“为什么?”他追问:“因为数学是那么‘有意思’吗?”

“不,”她说,“因为遭受电击肯定是可怕的,而让一个人去忘记他想要记住的东西,也同样可怕。其实我一点不觉得数学很有意思,它应该是最无趣的东西之一了。”

他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我喜欢你的女人,兄弟,”他最后宣告说,“我觉得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你知道真正的女人和女性化之间有什么区别吗?我给你一点提示吧。女性化就是从来不大声地笑出来,而且常常要刮腋毛,老海伦就是女性化的极品。我这辈子还只见到过几个真正的女人,而你竟然得到了其中一个。当然喽,仔细去想想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感觉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几个真正的男人了。”

吉文斯太太惶恐不安地透过窗子观察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件事。她还在害怕,这个下午开始得比她预想的恶劣情况还要糟糕。不过她必须承认,约翰很少像现在这么开心和放松。他在弗兰克家的后院踱步,聊天,而弗兰克夫妇看上去很自在,这一点让她尤其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看来真的喜欢他,不是吗?”她跟正在翻看《纽约时报》周日版的霍华德说。

“嗯,”他说,“你不应该被这些事情弄得紧张兮兮。你干吗不放松一点呢?等他们回来你放手让他们聊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她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她果然说到做到,而且确实起到了作用。在这次来访的最后一个小时,除了约翰之外每一个人都多喝了一杯酒,吉文斯太太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俩老慈和地退归为背景,让年轻人尽情聊天,这段时间约翰的声音也平和了下来,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粗声粗气了。他们兴奋地讨论三十年代童年时听过的广播节目。

“‘鲍比·本森’,”弗兰克说,“来自H0农场的‘鲍比·本森’,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我记得这个角色是在‘小孤儿安妮’之前冒出来的。”

“嗯,没错,还有‘杰克·阿姆斯特朗’,”爱波说,“后来又有个节目叫做‘影子’,还有一个挺神秘的,叫什么来着?关于蜜蜂的。哦,‘绿色大黄蜂’。”

“不对不对,‘绿色大黄蜂’已经是很后来的节目了,”约翰说,“一直到四十年代还有呢。我说的是那些比较早的,1935年或者36年播放的节目。你们还记得那个讲海军军官的节目么?他叫什么名字?这个节目就是差不多在那个时期播出的?而且好像是周一到周五播出。”

“哦,对了,”爱波说,“等我想想看啊,对了,唐·文斯洛。”

“对啦!节目名字叫‘美国海军的唐·文斯洛’。”

这些话题是吉文斯太太始料不及的。但他们看来聊得很开心。他们轻松、怀旧的笑声,还有手里雪利酒的滋味抚慰着她。让她觉得很愉快的,还有夕阳在墙壁上投射出的一方方雪利酒色般的光影,每当风吹得枝叶乱颤,整片光影就会生动起来。

“今天我们过得太愉快了。”道别时吉文斯太太说。有那么一秒钟她担心约翰又会冒出可怕的话,但他没有。他跟弗兰克说话和握手道别,在说完一连串的感谢、祝愿,以及未来再见的承诺后,两家人终于在车道上分开。

“你今天太了不起了,”车子走远后爱波说,“我是说你应付他的方式。如果你不在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弗兰克本来伸手去拿雪利酒瓶,不过他临时改变主意,取出了威士忌。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喝它。“这不是我怎么‘应付’他的问题,我只是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对待他,仅此而已。”

“这正是我要说的啊。所以我才觉得了不起。我很可能会把他当做动物园里的动物,就像海伦对待他那样。你不觉得很滑稽吗,当我们把他从她身边带走的时候,他显得理智得多。他人挺好的,对吧?而且挺聪明。我觉得他说的一些东西相当有智慧。”

“嗯。”

“而且他对我们还是非常认同的,对吧?你不觉得他说的什么‘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听上去让人很舒服吗?而且弗兰克,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是第一个真正能够理解我们在说什么的人。”

“是的,”他喝了一大口酒,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最后的落日,“这表示说,我们跟他一样疯狂。”

她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双臂环绕在他的胸前,然后把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即使这样我也不在乎,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