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第4/6页)

这个时候奥德威突然不合时宜地跑来跟他说话。他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勉强抬起头来回了一句:“你说什么?”换作是其他人来打扰,弗兰克可能不会在乎,他依然可以得体地点点头并且给出恰当的反应或是答复,与此同时他的心思还可以整个放在莫莉·格鲁布身上。唯独奥德威不一样。

“今天上午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弗兰克林,”奥德威说,“这是个紧急情况,我是很认真的,伙计。”他貌似正在研究桌上那厚厚一叠文件,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有懂得个中微妙的,才会看出他放在眼睛上看似遮挡灯光的手,其实是为了扶住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四十出头,体形瘦小匀称,头发灰白,面孔相当英俊,很像浪漫爱情片里的男主人公。不过他很贪杯,差一点就可以被称为酒鬼。他自我解救的方式是不断地自嘲,他还是办公室里的煽情高手。大家都喜欢杰克·奥德威。今天他穿的是一套英国式剪裁的西装,这是他几年之前找一位伦敦裁缝专门定做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薪水。这套西装上衣的袖口可以扣紧,长裤则必须要有吊裤带才能穿,每次他穿这套衣服的时候,都会在胸部的口袋里放上一条考究的亚麻手帕,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他那双稚气、别扭地横陈在桌子底下又窄又长的脚,到底还是泄露了他地地道道美国人的身份——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双橘黄色的便宜皮鞋,而且鞋带还没系好。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差,是因为奥德威宿醉之后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系好自己的鞋带。

“在接下来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且不太平稳,“接下来的两到三个小时之内,你的任务是每次班迪过来的时候都给我信号提醒我,还有帮我应付约根森夫人,再有就是如果我开始呕吐的话,不要让其他人看到我。现在我的情况确实很糟。”

杰克·奥德威的故事在十五楼里是一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他怎么娶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直靠她继承的遗产生活。但是战争让这笔钱化为乌有。从那之后他的职业生涯都是在诺克斯大楼里度过的,从一个玻璃隔间到另一个玻璃隔间,从事了很多不同的工作,而且从来没有犯错的纪录。即便是到了销售促进部,在这样一个除了作为经理的班迪之外,根本就没人努力工作的地方,他还是保持了以前就建立起来的好名声。除非是头天晚上的宿醉让他实在无法振作,一般他总会在办公室到处走动和说话,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开心的笑声。有的时候即使是相对严肃的班迪也会加进来,那就更别提约根森夫人经常会被他逗得大笑不止,直到最后流出眼泪来。

“听我说,”奥德威开始解释,“星期六那天,萨莉那几个挺疯狂的朋友从西海岸飞过来看她,大家都想好好聚聚。我们能带着他们到城里看看么?不错,我们当然可以。这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再说了,他们身上都带着好东西呢。所以我们就开始了,先是在安德烈餐厅吃午餐。乖乖,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马提尼。也不能只喝一两杯意思意思啊,所以我就喝得完全没数了,兄弟。接下来——接下来——哦对了,我们什么都干不了了,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喝,直到鸡尾酒时间开始。然后就是鸡尾酒时间。”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伪装出来的工作姿态,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同时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不时向两侧摆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大笑。看着这个人失态的样子,弗兰克既反感,又同情。看来他每次酗酒,都是因为萨莉的疯狂朋友飞了过来,要么从西海岸,要么从巴哈马群岛,再不就是欧洲,反正每次都带来了美酒佳酿。而且每次他故事里的萨莉都是有趣的主角。一个前社交名嫒,很时髦而没有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玩伴。至少这是奥德威希望给十五楼的聆听者留下的印象。弗兰克接受了这个印象,而且还设想他们家的公寓可能会像诺尔·科沃德剧作中的舞台布景。直到有一天他到奥德威家里去喝了几杯,才发现萨莉皮肤松弛,皱纹密布,已经是一个没有活力和开始衰老的女人了。她的嘴唇永远涂抹成完美的弓形,焦躁地悼念着她失去的青春。那天晚上她走过破旧的皮革和布满灰尘的玻璃和银器,喊叫着杰克的名字时,表现出她多么怨恨杰克,怨恨他让世界崩塌。有一次萨莉抬头仰视着天花板,像是在呼唤上帝,请求他来惩罚奥德威。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整个生活,但他却只知道为钱而斤斤计较,破坏了她的每一份友情,他把心思花在他那份沉闷的白领工作上,并且把他那些沉闷的同事带到家里来。杰克抱着歉意坐在那里,时不时试图用小笑话缓解气氛,甚至于还叫了她“妈妈”。

“至于我们是怎么从艾德维尔德回来,”奥德威继续讲述,“我就不知道了。我能记住的最后一点东西是,凌晨三点的时候站在艾德维尔德的大厅里,拼命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一开始会到那里去。哦,不对,等一下。好像中间发生过关于什么汉堡店的事情——咦,也不对,那应该要早一些——”终于把故事讲完之后,他才把双手从头上拿开,然后试验式地皱了几下眉头,眨眨眼睛,像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恢复了正常。接着他宣布自己感觉好了一些。

“那太好了。”弗兰克把之前一直踩在抽屉上的脚放了下来,然后在桌子前面端正地坐好。现在他得思考。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工作中思考。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一批文件放在标着“进入”的篮子里,那下面放的是上周五送到的文件。于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整叠文件翻了过来,从最下面的开始处理。每天他处理文件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他有心情去处理的时候,因为有很多日子他根本就完全不去理会它),他首先会筛查出那些看都不看就可以扔到一边的。有一些他会直接扔掉,有一些他会在其中的空白部分标注上一句类似“这一条怎么样”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缩写,然后送到班迪手上,这样处理起来其实跟直接扔掉没有多大区别。还有些文件他会在上面写上“对这个了解情况吗”,然后送到旁边隔间的某个人手上,比如像艾德·斯默之类。不过这样敷衍处理还是有后续的麻烦,过几天这些文件有可能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手上,班迪在上面写上了“可以”,而送给斯默的那份则回复了“不知道”。所以更安全的做法是在文件上标上“归档”字样,然后交给约根森夫人和她手下的女士们,只要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之后确定并不是紧急重要的事情。如果确实有点重要,那么他要么标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或者把它放到一边,先看下面一份。这些被放到一边的文件会慢慢堆积起来,那么他会在完成了“进入”篮里所有文件后马上开始处理,有时候他处理“进入”篮文件做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转而看看积压的文件。他会把文件按照重要和紧急程度整理起来,然后用一叠叠厚度在六到八英寸之间的纸堆把文件分隔开。他的桌上总是堆着这样厚厚的纸堆,上面压着詹妮弗在幼儿园给他做的陶瓷纸压。现在他把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摆在面前,其中有很多签上了班迪的“可以”,有不少上面有斯默的“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些他已经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的字样对付过好几次了。其中还有一些上面写着“弗兰克——看看这些”,这显然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这些人在用他利用斯默的方式来利用他。他偶尔会把这叠文件中的某一张拿出来,放到桌子右边角上那一叠同样堆得很高的文件里面。这一叠压在一个铅质的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微缩模型下面的文件,是他觉得现在暂时无法处理的。其中最费神的是,这一整叠纸张连着夹子最后会慢慢塞进右边那个满满的抽屉里,那里面所有的文件都是被奥德威称为“真正的好东西”的类型。这个抽屉正好跟那个歇脚的抽屉相对着,是他最不想打开的,就像里面潜伏着活生生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