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第2/6页)

这一幕场景自然成了弗兰克对那一天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而那天晚上,当他独自一人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让他不断地反胃想吐的却是奥特·菲尔兹正在大嚼食物的嘴巴。

几年之后他才把事情的碎片拼凑起来,弄清楚其中的关系。父亲本来是诺克斯公司在纽华克一家分公司的经理助理,侥幸逃过了大萧条时期大规模的裁员和失业,后来不知怎么得到总公司的赏识,让他成为奥特·菲尔兹助手的候选人之一。(至于奥特这个怪异的名字,弗兰克也慢慢理解了。奥特很有可能就是“奥迪斯”的简称。在一家有好多比尔、杰克、赫布斯和特德的公司,像“厄尔”这样找不到简称的名字反而是个缺陷。)不过这个提升没有实现,因为公司高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奥特可以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处理好他的工作。厄尔·惠勒在午餐或球赛时就已经知道或猜到这个结果。

无论父亲有没有接受现实,弗兰克知道父亲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从开始到最后的沉沦,父亲始终没能理解这次的失败和接下去一连串的打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的几年他总是被调来调去,直到战后很快就退休了(就在奥特·菲尔兹退休并去世不久后)。厄尔离职之前从原来的经理助理被调到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去做普通的推销员。在那些年里面,在日益增加的困惑中,他认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的妻子在艰辛中迅速衰老,大儿子和二儿子对自己根本漠不关心,最后还有小儿子的叛逆、冷漠以至道德沦丧。

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不懂得感恩,对他怀恨在心的不孝之子,每天和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在格林威治村里面招摇过市。他是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从不顾念母亲,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厄尔幸运的是,当他的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一家廉价酒吧跟朋友聊天时,他不在现场。那是1948年,他的朋友叫萨姆,哲学系毕业生,也是个慵懒的青年。他在学生职业介绍所里做兼职。

“出什么事情了,弗兰克?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

“开玩笑。爱波有了。”

“上帝啊。”

“听我说,我们可以用很多角度来看待我现在的处境,萨姆。我们不妨这样看吧。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明白吗?我还希望这份工作不要让我太心烦。我所想要的,就是挣到足够的钱来混过接下来的这一两年,直到我想清楚一些事情。同时我需要保有‘我自己’。所以我最想避免的是那种可能会被认为‘有意思’的工作,避免那种会触动我的东西。我想找一家规模庞大历史久远的公司,已经闷头挣了好几百年的钱,会找八个人去做一份无聊的差使,因为他们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工作完不完成。我希望自己可以走进那家公司告诉他们:嘿,你们可以在一天很多个小时里拥有我的身躯和我美好的大学生招牌笑容,我要的回报不过就是一笔像样的收入,除此之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萨姆,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了,”这位哲学系学生说,“跟我一起回办公室。”在那边,萨姆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翻出一叠卡片,然后开始写下一份能符合弗兰克要求的公司清单。其中包括一家庞大的青铜黄铜生产商,一家公用设备公司,一家生产各种纸质包装袋的巨人企业。

当弗兰克看到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的名字也被加到清单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萨姆弄错了。“喂,等等。我知道这肯定是你搞错了。”接着他跟萨姆简单地讲述了他父亲的职业生涯。没想到这个学哲学的家伙还听得津津有味。

“你会发现情况已经改变了,弗兰克,”萨姆说,“他那可是大萧条时期,你别忘了。还有,他一直做外派的工作,而你会待在总部办公室。老实说这个地方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里面有些家伙除了领支票之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动。如果我是你,我在面试的时候会提起父亲的名字,这样或许有点帮助。”

面试的那天,弗兰克独自走到诺克斯大楼的暗影下,第一次到访大楼的回忆又缠绕着他(“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于是他决定,在面试中完全不提起父亲或许会更好玩。后来他果然没说,并且当天就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办公地点在十五层那个名叫“销售促进部”的办公室。

“销售什么部?”爱波问,“促进?我不太明白。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谁他妈知道啊。他们找人给我解释了半个小时,可我还是没怎么听明白,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你不觉得这太好玩了吗,我居然去了老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等着看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子吧,等我告诉他我甚至没提他的名字。”

于是这一切就开始了,以一种笑话的方式。其他人可能不觉得好笑,但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愉悦。他慵懒地对付掉每天的工作,用像猫般的姿态在公司里踱步。爱波说这种步姿“非常性感”以后,他便习惯了以这种方式走路:缓慢,充满傲慢的男性气概,传达出对四周紧张感和匆匆忙忙的不屑一顾。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个笑话最精彩的部分要从下午五点开始。他会跟其他诺克斯人一样扣上外套,冲着其他人点头微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跟他们道一声晚安,接着搭乘巴士回到贝休恩大街。他要先走两段已经锈迹斑斑踩上去嘎嘎作响的阶梯,接着打开一扇被反复上漆变得像蟾蜍皮肤一样凹凸不平的门,然后进入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里面有让人晕眩的香烟、蜡烛、橘子皮和古龙香水的味道,而且还有一位衣衫凌乱但美丽的女孩在等着他。这间公寓一点都不像诺克斯人的家,这个女孩也一点不像诺克斯人的妻子。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先喝一杯鸡尾酒,而是直接跟等候着他的女孩做爱。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有的时候在地板上。有的时候两人要一直纠缠到十点多才爬起来,然后走进安静的大街上吃饭。这时候诺克斯大楼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弗兰克发现这种愉悦感逐渐淡漠。尤其让他失望的是,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公司是一个笑话。“哦,你是说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每次弗兰克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其他那些孝顺、驯服、没有丝毫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一样。不久以后(尤其是在第二年之后,当时他父母都相继过世),弗兰克就不再解释这些了,转而去说工作上他觉得好笑讽刺的事情,比如他的个人理想和诺克斯公司目标之间的巨大反差,公司希望他投入的精力和他实际投入之间的差距。“在诺克斯这种公司最大的优点在于,每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切断你脑子的电源,让它停止一整天,而没有人会看出脑子转不转动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