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第4/5页)

“爸爸,我们来帮忙,好吗?”詹妮弗说。两个孩子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金黄色的太阳在他们的头发上形成两个完整的光圈,他们的T恤衫在阳光中闪耀出让人晕眩的洁白。

“噢,当然。”

“嗯,因为你喜欢我们陪着你,没错吧?”

“我当然喜欢,宝贝儿。不过现在你们可别靠得太近,不然会把泥土又踢到我刚挖出来的小坑里的。”说完他拿起手边的长柄铲子继续深挖刚才已经开好了的浅坑,他很享受每次动作的那种节奏感,还有铲子撞击石块边缘的力量。

“爸爸,”迈克尔问,“为什么铲子会有火星啊?”

“因为它撞到了岩石上面,钢铁撞击岩石的时候,就会有火星。”

“那你为什么不把岩石挖出来呢?”

“我就是要把岩石挖出来。你们别靠这么近,不然可能会受伤的。”

那块硕大的岩石终于离开了土坑。弗兰克费力地把它抱起来搬到一边,然后跪下来用双手挖动土坑里的碎石头和泥土,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宽度和形状看起来合意为止。接着他把石块放到里面并且稳固好,这样这一级台阶就算是完成了。这时一群小昆虫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眼前闪过时带来一阵痒痒的眼花缭乱的感觉。

“爸爸,”詹妮弗说,“为什么妈妈睡在沙发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现在我要再搬一块石头过来,你们俩待在这里别乱跑。”

在走向屋后小树林的路上,弗兰克越想越觉得,刚才他给出的答案是最诚实谨慎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这难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吗?在他看来,她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了。

“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她曾经跟他这么说过,这让他很生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么说话。你不能只在一个人和气的时候爱他。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就像是在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吗?”已经半夜了,两人站在第六大街上,他把她拥在臂弯里,两手伸进她的大衣,牢牢地贴在她两边温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

噢,她确实做出了决定。在贝休恩大街爱的气息里,做这个决定不难。当时他们裸着身体骄傲地走在公寓的地毯上,阳光洒在简陋的家具上:一些简便的椅子、法国旅游海报和木箱叠成的书架。这个公寓能提供那么多乐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让这段关系看起来像婚姻。直到两人从大会堂里登记结婚回来,从其他两人手里仪式性地收回钥匙时,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她从任何关系里体验到的第一份爱吗?尽管只出于她不可能不考虑的现实因素: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和热情的戏剧学校毕业生,这让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办公室兼职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来跟他议论书籍、电影,或者是别人性格中的缺点。她可以尝试不同的发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还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无尽的床笫之欢当中。然而,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总是摆出随时离开的架势。每次她觉得想走的时候,或者什么事情触犯了她,她就会说:“弗兰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说话,不然我马上就走,说到做到。”

很快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做好了长远的计划,打算要两个孩子成为一个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怀孕却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这事发生之前他足够了解她的话,他本来有可能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当时他们离开诊所乘搭着闷热的公共汽车,弗兰克完全陷入黑暗中。她高抬着头,像是在表达震惊、不信任、愤怒,又或者是责备,可能是这几种情绪中的一种,也有可能是全部,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是。他紧紧靠在她身边,身上不停在冒汗,脸上还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弄糟了。听到意外怀孕的消息,就算你觉得惊慌多于惊喜,那也应该由两人共同去分担啊。你老婆不应该给你脸色看,你不应该想方设法去讨好她,说点笑话或抓紧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会在这个非常时刻蒸发掉。这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回到家发现爱波在房间里踱步,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在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并且不会改变主意了。

“弗兰克,你听我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打断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已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她说她在戏剧学院认识一个女孩,从她身上她知道了一种万无一失的流产办法。这办法很简单: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找一支消毒过的橡胶吸液器,准备一些消毒过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让他怒火中烧的并不是打掉这个孩子的打算——这个打算,天知道,其实相当不坏;最刺伤他的是,她一个人秘密地实行一切,找到那个女孩和流产的办法,买好了橡胶吸液器,并且排演了这一番说辞。就好像他只是她计划里的一个障碍,一个必须要肃清的挡路石以便事情能达到最高的效率。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暴怒: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她沉静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弗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没必要听我说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会帮助我。显然,我应该早就料到你的反应。”

“你给我听着!听着!如果你这么做……你敢这么做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哦,你会怎么样?你会离开我?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承诺?”

争吵持续了整个晚上。两个人怒吼,扭打,摔椅子,从屋里闹到屋外到楼下到大街上(“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两人闹到一片废品回收场的高篱笆旁,直到那里睡着的一个醉鬼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兰克靠在树上忍受着小虫子的叮咬时,他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暴怒和难堪。最后解救了他,让他现在能抬起石头,并充满尊严地让它咆哮滚动的是,第二天他赢了。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