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第2/3页)

伊诺克人生的另一阶段开始了。他开始玩一场新的游戏。有段时间,他对自己这个创造世界公民的角色十分得意。他忽视事物的本质,把现实当游戏。秋天时他参加了一次选举投票,每天收到一份放在门前走廊上的报纸。晚上,他下班回家,下了电车后不动声色地跟在某个生意人的后面,极力显得非常重要和了不起。作为一个纳税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了解各种事情都是如何运作的。“有朝一日,我会在全州和这个城市崭露头角,真正发挥作用。”他带着那种可笑的隐隐的庄重神情说。有一次,从费城回家途中,他跟车上遇到的一个人讨论起来。伊诺克说政府应该掌握和经营铁路,那人递给他一支雪茄。在伊诺克看来,政府采取这项措施将会是件大好事,他越说越兴奋。事后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他感觉挺愉快。“那家伙,我提供点东西让他想去吧。”当他沿着布鲁克林公寓楼梯往上爬时,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伊诺克的婚姻无疑不成功。他亲手断送了它。他开始感到公寓生活沉闷、令人窒息,他现在对妻子甚至孩子的感觉就像从前对来访的朋友的感觉。他开始撒些小谎说有公事,这样晚上可以一个人在大街上散步。他得到机会,偷偷地重新租下对着华盛顿广场的那间屋子。后来,阿尔·鲁滨逊太太在温斯堡附近的农场去世了,他从受托管理财产的银行拿到八千块钱。这笔钱让伊诺克完全跟人的世界脱离了。他把钱送给妻子,说他再也无法过公寓生活。她哭喊,愤怒,发出威胁,但他只是盯着她,丝毫没有动摇。其实妻子不太在乎。她觉得伊诺克神经有点毛病,多少有些怕他。等明摆着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时,她就带上两个小孩去了康涅狄格的某个村子,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在那儿住过。最后,她嫁给了一个房地产商,也觉得心满意足。

伊诺克·鲁滨逊就这样继续待在纽约的那间屋子里,跟他幻想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跟他们游戏、谈话,像个快乐的孩子。伊诺克幻想出来的全是些怪人。我猜想,他们是他根据自己见过的人创造出来的,这些人因为某些令人费解的原因吸引了他。有一个手拿宝剑的女人,一个走来走去身后跟着只狗的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人,一一个长筒袜总是褪到脚面的少女。至少有二十多个幻影,全是伊诺克·鲁滨逊那孩子似的心灵杜撰出来的,跟他在那间屋里朝夕相处。

伊诺克过得很快乐。他进了房间就锁上门。他脸上挂着荒唐的煞有介事的神情大声发号施令,评论人生。他在广告部门幸福知足地挣着养活自己的钱,直到出了事。当然肯定是要出事的。他之所以回到温斯堡生活,我们能认识他,全都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跟一个女人有关。大致如此吧。他过得太快乐了。总会有什么事要走进他的世界。总会发生点什么事把他从纽约的那间屋子里赶出来,让他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愚蠢的小人物过完一生,在俄亥俄的一个小镇上,在黄昏太阳快要落到韦斯利·莫耶的马车房屋顶后面的时候,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走来走去。

现在我们就来说说那件事吧。一天晚上,伊诺克把它讲给乔治·威拉德听。他很想讲给别人听听,他选中这个年轻记者,是因为两人偶然相遇,这个年轻人正好有心情理解别人。

青春的忧伤,年轻人的忧伤,年终岁末,在乡村逐渐成熟的少年的忧伤,促使老人开始了他的讲述。这种忧伤藏在乔治·威拉德心中,毫无意义,然而却吸引了伊诺克·鲁滨逊。

两人相遇谈话的那天晚上天下着雨,那是淅淅沥沥、湿漉漉的十月的雨。一年中的收获季节到了,夜晚应该明月当空,景色宜人,空气中寒意料峭,预示着冰霜将至,然而情况并非如此。细雨霏霏,主街上路灯下的小水潭闪闪发亮。集市广场那边的树林里,黑暗中,雨水从黑乎乎的树上往下滴。在温斯堡人家屋后的花园中,枯萎的马铃薯藤蔓盘在地上。那些吃过晚饭打算去上城某家店铺后面跟人聊天打发夜晚的人都改变了主意。乔治·威拉德在雨中徘徊,很高兴看到天下雨了。他这样感觉。他像夜晚走出房间独自在大街上漫游时的伊诺克·鲁滨逊。他像他,只不过乔治·威拉德已经长成一个高大魁梧的小伙子了,觉得哭哭啼啼不是男子汉所为。母亲病重已有一个月,他的伤心也跟这个有点关系,但关系并不那么大。他在想着自己,年轻人想自己时总难免会伤感。

伊诺克·鲁滨逊和乔治·威拉德是在莫米街沃伊特货车店前人行道上的一个木棚下相遇的,那是温斯堡主街的一条支巷。他们一块儿穿过雨水冲刷过的主街,朝赫夫纳街区某栋楼三层老人的房间走去。乔治兴致勃勃。交谈了十分钟伊诺克就请他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小伙子有些害怕,但心里有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好奇。他听别人说过很多次,说老人有点神志不清,他自认为很勇敢,很有男子气概,就跟老人一起去了。在雨中的街道上,老人一上来就有些古怪,一个劲儿地想说华盛顿广场附近的那间屋子以及他在里面的生活。“如果用心去听,你会明白的。”他总结似的说,“在街上你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会理解。这并不困难。只要相信我讲的就可以了,只要倾听和相信就够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在赫夫纳街区的房间里,老伊诺克跟乔治•威拉德说到了那件致命的事情,那个女人的故事,那件把他从城市赶出来,让他最终在温斯堡、在孤独和挫折中过完一生的事情。他坐在靠窗的帆布床上,用手托着脑袋,乔治·威拉德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桌上搁着盏煤油灯,房间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却显得异常整齐。老人讲述的时候,乔治·威拉德觉得自己想起身坐到床上去。他想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小老头。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老人讲着,少年听着,内心充满了悲凉。

“好几年过去了,房间里没有人来过,她来了。”伊诺克·鲁滨逊说,“她在楼道里看见我,我们就认识了。我连她在自己房间里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未进去过。我以为她是个音乐家,是个拉小提琴的。她常常来敲我的门,我去开门。她进来后就在我身旁坐下,就那么坐着,看着周围,什么也不说。至少没说过一句要紧的话。”

老人从帆布床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大衣被雨淋湿了,水不断地滴在地板上,发出柔和的滴答声。当他再次在帆布床上坐下,乔治·威拉德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