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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门蒂去拿饮料和找笨狗时,我在手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下面写着:“退休餐馆老板,孩子有三个,分别为三十六岁、三十三岁和二十八岁,孙子有六个,分别为十四岁、十二岁、九岁、五岁、五岁和三岁。”六个孙子中有两个好像是双胞胎,也许是他们使得门蒂如此惧怕死亡,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如到妓院狂欢和穿时髦服装。我早该问问他。

那天下午我应该问大家许多问题。尽管有点遗憾,后来我也知道我的那些问题开始总是“不管怎样……”,他们的答案也不会让我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那种离奇的感觉:看不见的事情的发生和亲眼目睹的一个样。只须一个姑娘在拍全班像时对摄影师说的“注意别拍下皱纹”,只须和其他人一道对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开怀大笑,就能感觉到命运这个文明世界最古老的谜,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希腊罗马神话课中的第一篇作文题目,当时我写的是“命运是三个女神,被称做莫依雷,克洛索司纺制生命之线,拉克西斯掌握生命长短,阿特罗波斯剪裁命运之线”。一切都不神秘时,命运变得完全可以理解,就像照相时我站在第三排,一只手搭在马歇尔·哥尔德斯泰的肩上(“有两个孩子,分别为三十九岁和三十七岁,有两个孙子,分别为八岁和六岁”),另一只搭在斯坦利·威利科夫的肩上(“有两个孩子,分别为三十九岁和三十八岁,有三个孙子,分别为五岁和二岁和八个月”)的那种情形曾是不可思议一样。

纽约大学有一个名叫乔丹·维萨的年轻摄影学生,他是后卫弥尔顿·维森贝格的孙子,和弥尔顿一道来拍一部我们聚会的记录片用于教学。当我不时地在房间里四下转悠,以自己的过时的方法记录下发生的一切时,我听到乔丹正用摄影机采访他人。六十三岁的马里琳·克普里卡告诉他:“这不像其他学校,孩子们不错,老师也很好,我们所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只是嚼口香糖……”六十三岁的乔治·克斯岑鲍姆也说:“是这周围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教师,最好的孩子……”也是六十三岁的里翁·古特曼插话道:“说心里话,这是我相处过的最聪明的一伙人……”“学校在那时完全不同。”同样年龄的劳娜·瑟格拉说。“1995年?只不过才几年时间,乔丹。”对另一问题劳娜这么笑着回答,但笑容里没有太多的欢乐。

有人对我说,“当人们问我是否和你一道上过学,我常告诉他们你怎样在威拉克的课上为我写的那篇作文,论《红色英勇勋章》。”“但我没有。”“你有过。”“我对《红色英勇勋章》知道什么?直到上大学我才读过这书。”“不,你替我写了关于《红色英勇勋章》的作文,我得了个优加。我晚了一个星期才交上去,威拉克对我说,‘值得等这么久。’”

和我讲话的这人,小个头,神情阴郁,白胡子修剪的很短,一只眼睛下有道吓人的伤痕,两耳都戴着助听器。这是我那天下午见到的很少几位之一,时间在每个人身上下了一番工夫,而在他的身上下的工夫更多。他走起路来有点跛,拄着拐杖和我说话,呼吸沉重。我没认出他,离他多近我也认不出,即使从戴着的标牌上知道他叫艾拉·珀斯勒我也想不起。谁是艾拉·珀斯勒?特别是我根本就不行,为什么要那样帮他?我真为艾拉写过那篇作文却连那本书都不屑于读一读?艾拉说,“你父亲对我很好。”“是吗?”“我的一生中和他待在一起的那几次使我对自己更满意,比和我自己的父亲度过的整个生命都好些。”“我不知道这些。”“我父亲在我的一生中是个非常边缘的人物。”“他干什么的?给我点提示。”“他靠擦地板为生,一生都在擦地板。你父亲总是鼓励你好好学习,我父亲要我干的事,是给我买一套擦鞋工具在报摊前挣点钱。那就是他要我毕业后干的。蠢极了!在那种家庭真叫受罪。真正愚蠢的家庭。和这些人在一起我生活在黑暗之中。你会被自己的父亲踢到一边,纳桑,会最终变成脾气暴躁的家伙。我有个兄弟,我们不得不把他放进精神病院,你不知道这些,谁也不知道。我们连提到他的名字都不允许。他叫艾迪。他比我大四岁,常常暴怒,将自己的手咬得鲜血直流。他叫起来像只郊狼,直到父母亲把他安定下来。在学校,当人们问我是否有兄弟或姐妹,我就写‘一个也没有’。我在大学时,父母给精神病院签了许可书,让他们给艾迪做前脑叶白质切除手术,他就陷入昏迷,最后死去。你想像得到吗?让我到市场街法院外面去擦鞋——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忠告。”“那你干什么?”“我是个心理医生。我是从你父亲那里得来的灵感。他是医生。”“不准确。他穿着白大褂,但只是个看脚的医生。”“每次和伙伴们到你家去,你母亲总端上一碗水果,你父亲常对我说,‘艾拉,对这事你怎么看?艾拉,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有桃子、李子、油桃和葡萄。我家里从未见过一个苹果。我母亲已九十七岁了,我现在给了她一个家。她坐在椅子上整天哭泣,说实话,我认为她并没有在我小的时候那么伤心。我猜你父亲去世了吧?”“是啊,你的呢?”“我的那位等不及。他对失败真的看得很重。”而我仍搞不清艾拉是谁或他谈了些什么,因为就我所记得的而言,那一天也同所有经历过的每天一样,超出可以回想的范围,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哪怕有许多个艾拉·珀斯勒和我面对面站着以其他方式加以佐证。我最多能猜到的是,当艾拉在我家受父亲鼓励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有关父亲问艾拉的看法,以及他吃着我家水果的情形,我绞尽脑汁也没有一丁点印象。有些事从你大脑里慢慢消失,直到完全遗忘,只因它们不够重要。它就属于那一类。而我所完全遗忘的东西却在艾拉身上扎下根来,改变了他的生活。

所以你不必非要看得比艾拉和我远,才懂得为什么我们这一生总认为除了我们自己,大家都错了。我们忘记事情不只因为它们不重要,而是当它们太重要了也会忘记,因为我们每个人记忆和忘却的模式像迷宫一样绕来绕去,成为和指纹一样独特的身份印记。难怪现实的碎片被有的人像传记那样看重,而对其他人,比如说在同一个餐桌上吃过成千上万次饭的人,只不过像任意渲染的虚构物。但没人会交上五十美元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只为了对另一个人固有的看法表示抗议。真正重要的事情、那天下午最大的快乐其实很简单,就是看到自己还未被登在“纪念”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