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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新泽西开车回来八小时后,这些模糊的、让人无法入睡的问题和答案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我辗转难眠、烦躁不安,躺在床上不停地琢磨。在新泽西十月下旬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大家远离那些曾是孩童时代的家园、现在却到处充斥着罪恶、弥漫着毒品的街道,来到犹太郊区的一家乡村俱乐部,这次聚会从早上十一点开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持续了整个下午。那是在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边上的舞厅里,这群老人都是三四十年代威夸依克的小伙子,他们原以为是铁头球杆(那时被他们叫做九号球杆),是一块肥鲱鱼。现在我不能入睡——只能记起当男仆将我的车开到门廊的阶梯前时,这次聚会的总指挥,瑟尔玛·布拉斯洛佛友好地问我是否玩得开心,我告诉她:“就像硫磺岛[15]之战后回到故里一样。”

凌晨三点左右,我下床来到桌前,理不清的思绪在头脑里嗡嗡作响。我伏案工作到六点钟,终于把聚会演讲词写得像前面这样。只是当我用“令人惊奇”这句话把演讲推向感情的高潮后,才使自己不再被感情的力量震惊,并能重新入睡几个小时,或者说多少近似入睡,因为有一半的时候,我还在不停地记叙,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

是啊,从高中聚会这么美好的庆典上回来,很难立刻就躲进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我才三四十岁,也许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这三个小时里聚会时的甜蜜感觉就已淡忘。但人到六十岁,对这类事情就难以把握了,况且刚动过癌症手术一年。不是我想抓住过去的时光不放,而是我现已被它套牢,我看似正远离时光的世界,实际上却在穿越它神秘的核心。

在相聚的几小时里,我们拥抱、接吻、闲聊、相互招呼和回忆那些并无大碍、令人难堪的往事。“看!谁来了?”、“啊,好长时间了”、“你还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之类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我们曾……”、“你的孩子……”相互间所用的这几个词在整个下午任人们不断重复,大家被同时拉进好些个闲聊的圈子,嘴上喊道“别走开!”。当然,也跳舞了。脸贴着脸,迈着过时的舞步,和着“单人乐队”的伴奏,那小伙子留着胡须,身穿晚礼服,额头上扎条手巾(他至少是在我们合着奥兰多充满激情的乐曲从礼堂列队出来后,晚了整整二十年才出生的)。他用合成器为自己伴奏,模仿纳·“金”·科尔[16]、弗兰克·莱尼和西纳特拉[17]的风格。在那几个小时里,人们对时间长链,对被称为时间的每一件事情该死的消失过程的理解,像对早上就着咖啡毫不费力咽下的油炸饼的尺寸一样容易。头扎手帕的单人乐队奏起“骡马车队”,我陷入沉思,时间天使正从头顶掠过,我们生活过的所有时刻都随她的一次次呼吸完结。时间天使当时肯定在场,和我们一起就在雪松山乡村俱乐部听那小伙子模仿弗兰克·莱尼演奏“骡马车队”。有时我看看大家,似乎觉得仍在1950年,似乎“1995年”不过是高年级班上舞会的未来主题,我们都戴着可笑的纸壳面具,装着已接近世纪末的样子。那天下午的时光只是为了给我们自己某种神秘感而人为制造出来的。

分手时瑟尔玛送给我们每个人一只纪念杯,里面橘黄色的纸袋装着六个小甜饼,用橘黄色玻璃纸包好,再扎上橙、褐(校园色彩)相间条纹的卷曲绸带。这小甜饼是来自我们班的学生,一个蒂内克面包师的礼物,就像我放学回家吃上的那么新鲜,那时则由她麻将俱乐部的烹调师、我的母亲烘烤的。离开聚会不到五分钟,我就剥掉双层包装,将六个小甜饼全吃下,每个蜗形面团沾满糖粉,缝里夹着细小的葡萄干和核桃片。我一口接一口吞下面包屑,感受到面粉与黄油、酸奶酪、香草、奶油、蛋黄和蔗糖混合的多种滋味,这是我从小就喜爱的东西。此时我可能也体会到自己从纳桑消失,如同普鲁斯特[18]的所说,当他辨别出“玛德琳蛋糕(一种贝壳状重油小蛋糕)的味道”:对死亡的焦虑,从马瑟尔消失一样。普鲁斯特写道:“只需一尝,‘死亡’这词……就对他毫无意义。”我于是狼吞虎咽,不停地将这种渗透油脂的东西塞进嘴里,到最后也没有类似马瑟尔那样的运气。

再谈谈死亡和欲望,这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是种可以理解的极端要求,预防死亡,抵制它,不惜一切可能的方法,随便怎样观察死亡,无论什么,除了清晰透明以外。

按照我们进门时拿到的小册子上所说,毕业班的一百七十六人中有二十六人现住在佛罗里达……兆头不错,这意味着我们在佛罗里达现有的人还是比死去的多一点(多六个)。另外,整个下午不只我一人,大家在心里都将这些男人戏称为男孩,女人戏称为女孩。有个从佛罗里达赶来的小伙子告诉我,在从纽瓦克机场到利维斯顿的那一段路程中,他租了一部车急忙赶路,却两次被迫到加油站找房间休息,只因受不了身体颤抖。这人叫门蒂·格里克,1950年被选为班上最帅的小伙子。在1950年,他是个身材魁梧、睫毛长长的美男子,是我们最重要的吉特巴舞手,喜欢四处对人叫喊:“索里德,杰克逊!”他有一次被他哥请到奥古斯塔街的一家妓女院去玩,那里到处是拉皮条的,实际上也就在他父亲开的布兰夫德酒馆街角旁。他后来承认自己连衣服都没脱,只是坐在外面走道上翻翻桌上的一本《机械插图》杂志,而他哥哥才真的在“干事”——门蒂算得上是班里的少年犯了。正是这个门蒂·格里克(现在叫伽哈)带我去亚当斯剧院听伊利诺斯·杰克特、巴迪·约翰逊和“纽瓦克本地的”撒拉·沃恩[19]唱歌。他曾买票请我去听比利·厄克斯汀(B先生)在清真寺的音乐会。他在1949年还搞到票,和我一起到劳拉公园观看瑟比亚美洲美女大赛。门蒂曾三四次带我到泽西电台(WAAT)看午夜黑人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比尔·库克的现场播音。星期六晚上我常在自己卧室的黑暗之中聆听比尔·库克的音乐大篷车节目。开场曲为埃林顿[20]的“大篷车”,那极富异国情调、饱经沧桑、兼有非洲与东方的节奏,肚皮舞的鼓点,这一切本身就值得收听。就是紧裹在母亲刚刚洗过的被单里,杜克亲自演奏的“大篷车”还能令我冲动不已。先是“咚!咚!”的开场鼓,开士巴声中传出悠扬婉转的长号声,再就是舞蛇的长笛徐徐吹起。门蒂把它叫做“可笑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