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4/8页)


没有父亲的影子,也没有哥哥们的迹象,他们已经毕业了。他们不在家里逗留。她会穿过前屋,来到父母的卧室。在那里,她往往发现母亲跪在床上,在弯身祈祷。她现在能想起的,是母亲弯曲的背,比母亲的脸更清晰,窄窄的肩膀,脏脏的宽大晨衣外面套着灰色或茶色毛衣,脑后稀疏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绷得很紧,露出白得不健康的头皮,像大理石或香皂一样白。

“她是一个宗教狂。”母亲谈论着那个跪着的女人,其他时候,她会发现她仰面躺着,哭泣着—为了母亲不想了解的原因—用一块大而潮湿的布压着前额。有一次,她对基督教的笃信达到了疯狂的最后阶段,屠夫们就要来了的时候,她漫游到谷仓,想把一头小牛藏在干草里。讲述这些事情时,母亲的声音变得生硬,她相信自己受骗了,她的气愤和迷惘从来没有减轻。

“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我告诉过你她干了什么吗?我说过钱的事吗?”她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对啊。她继承了一笔钱。她的一些家人有钱,他们住在纽约州。她得到了两百五十美元,不是很多,但当时还是很值钱的,你知道我们不富裕。你觉得这是贫穷。我们的贫穷没人能够想象。我记得我们桌子上的油布,磨出了窟窿,可以看得见光光的木板。已经成了碎片了。是破布不是油布。我有鞋穿也是穿男孩子的鞋,从哥哥他们那儿捡剩。那种农场连繁缕都不长。圣诞节我得到了一条海军蓝灯笼裤。我告诉你,我非常开心。我知道天冷起来是什么样子。

“哎。母亲拿到钱,订购了一箱子《圣经》。快递过来的。是最贵的那种,圣地的地图,书页上有金边,耶稣的话都用红色标出。精神贫困的人才是真正的贫困。精神贫困有什么了?她花得一分钱都没剩下。

“然后,我们就要出去发《圣经》。她是给那些异教徒买的。我想哥哥们在谷仓里藏了一些。我知道他们藏了,但是我不会蠢到要那样想。八岁我就穿着男孩子的鞋走遍了乡间,发《圣经》,连手套都没有。

“一个好处是,那让我永远地摆脱了信仰。”

一次她吃了黄瓜同时喝牛奶,因为她听说这两样东西合起来有毒,她希望死掉。她的好奇多过伤心。她躺下,希望在天堂里醒来,那是她听说过那么多次的地方,但是睁开眼睛却是另一个早晨。那也对她的信仰造成了影响。当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大哥有时从城里给她买糖。他在厨房桌子旁刮胡子,用一面镜子对着灯。她认为他很虚荣,他有胡子,他收到女孩子的信从来不回信,而是随便放在任何人都能看到的地方。母亲对此似乎并不赞成。“我对他不存什么幻想,”她说,“我猜他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现在住在新威斯敏斯特,在渡轮上工作。另一个哥哥在美国。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会寄贺卡来,她也给他们寄。他们从来不写信,她也不写。

她恨的是二哥。他做了什么?她的回答并非完全令人满意。他邪恶,傲慢,凶残。凶残的胖子。他给猫吃爆竹。他把一只青蛙绑起来,剁成了碎块。他在牛饲料槽里溺死了母亲的小猫,它叫米斯蒂,后来又不承认。他还抓住母亲,把她绑在谷仓里折磨她。折磨她?他虐待她。

用什么?但是母亲从来不往下说了—那个词,虐待,她像吐血一样吐出来。于是我就自己想象她被绑在谷仓的样子,就像绑在树桩上,她哥哥,一个胖印第安人,叫喊着,在她旁边窜来跳去。但是她还是逃脱了,没有被剥掉头皮,没有被烫伤。故事进行到这里时,没有真正涉及她阴着脸说虐待的原因。我还没有意识到接近性的话题的边缘时笼罩她的那种忧郁。

她的母亲死了。她本来是去做手术的,两边乳房都有肿块。母亲经常说,她死在手术台上。在手术台上。我小时候经常想象她挺直身体躺在普通的桌子上,就躺在茶杯、番茄酱和果酱中间。

“你伤心吗?”我满怀希望地问,母亲说是的,她当然伤心。但是,她没有在这种境遇里久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很快她就要毕业了,她通过了入学考试,想到城里去读高中。但是她父亲不同意,要她待在家里管家直到嫁人。(“上帝呀,我会嫁给谁呢?”每次母亲讲到这里总会生气地叫道,“在这所有人都因为同系繁殖而变成斗鸡眼的世界尽头?”)在家里度过悲惨的两年后,她从一本她母亲的旧高中教材上自学了一些东西(她母亲结婚前是老师,然后突然迷上了宗教),她违抗了父亲的意志,步行九英里进城,每听到马蹄声就躲到路边的草丛里,担心是父亲他们赶着旧马车来抓她回家。到了卖鸡蛋认识的一处寄宿公寓,她敲门问能不能住在这里,在厨房帮工,招待客人。老板娘收留了她—这是个讲话粗野的好心人,大家都叫她席勒婆婆—暂时帮她瞒住了父亲,甚至还给了她一条粗毛呢花格裙,裙子太长了,第一天早上她穿着去上学,站在都比她小两岁的全班同学面前,按照在家自学的方式读拉丁文时,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每每回忆到这里,母亲都不禁会发抖,显出自怜的样子;她对过去年轻的自己感到惊奇。哦,如果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可以选择被谁人评判,完全赤裸,困难重重,狂欢而得意,那么那就是她的时刻。后来,也许会有妥协和错误发生,她虽然可笑却牢不可破。

就在寄宿公寓,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天刚蒙蒙亮就开始剥蔬菜,泡在水里准备午餐之用。清洗夜壶,喷撒滑石粉。那个镇子没有冲水马桶。“我是靠清洗夜壶来赚学费的!”她经常这样说,不管听众是谁。有很多人使用夜壶。银行职员,国家无线电台的接线员,教师拉什小姐。拉什小姐教会了母亲缝纫,给了她很多美利奴羊毛做衣服,一条黄色有花边的围巾(“它成了什么?”母亲愤怒而忧伤地问),还有古龙香水。母亲喜欢拉什小姐,她帮她清理房间,将盘子里和梳子上的头发留下,凑够了就用头发做了个小麻花辫儿,绕成环儿系在绳子上,当作项链。她就是那么喜欢她。拉什小姐教她识谱,在放在席勒婆婆前屋她自己的钢琴上练习,尽管她很少弹,她还是记得那些曲子怎么弹。《用你的眼睛为我干杯》,《塔拉的竖琴》和《阿盖尔漂亮的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