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3/8页)

“什么画?什么画?”

“睡椅上那幅。”

因为我一直在想—我经常在想—我们农场上的厨房,父亲和班尼叔叔很可能正在煎马铃薯作晚餐,用没洗过的锅(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油洗掉呢?),炉子上烘着棒球手套和围巾。我们的狗梅杰—母亲从不让它进屋子—睡在门前的脏油毯上。报纸铺在桌子上代替桌布,床上是带狗毛的毯子,猎枪、雪鞋和洗衣盆挂在墙上。臭味弥漫的单身汉的舒适生活。睡椅上有一幅画是母亲很早以前画的—那时的日子可能还是悠闲,晴朗,柔情绵绵的—那时他们刚刚结婚,画中有一条石路,山间小溪,一个戴红围巾的小姑娘赶着羊走在路上。山和羊看起来很相似,波浪起伏,团团簇簇,灰色中透着青紫。很久以前我以为那个小姑娘就是母亲,画上是她年轻时荒凉的乡间生活。后来我了解到那是她从《国家地理》杂志上临摹的风景。

“那幅啊?你想把它放在这里吗?”

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在我们的谈话中,我经常试图引导她,以得到答案,或有所发现。我特别想让她说它是留给父亲的。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一次那是为父亲画的,那是他喜欢的风景。

“我不想把它挂在人们都能看见的地方,”她说,“我可不是什么艺术家。只是无聊才画画。”

她开了个女士派对,邀请了考特太太,有时称作劳雅·考特太太,百斯特太太,她先生是商业银行经理,和其他在街上聊天认识的人,还有邻居,弗恩邮电局的同事,当然还有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她请她们做奶油鸡烤饼、柠檬馅饼和结婚蛋糕,她们照做了。)派对提前安排好了。女士们到了前厅,先要猜罐子里有多少颗豆子,把数字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晚会进行中有猜谜节目,从百科全书上选出的小测试题,看手势猜字谜游戏,后者通常很难顺利进行,很可能是因为许多女士不明白怎么玩,或者太害羞,还有铅笔和纸游戏,写下一个男人的名字,折叠起来,传下去,写一个动词,然后再写一个女士的名字,折叠起来等等。最后打开所有纸条,读出来。我穿着粉色羊毛裙和前开襟的短上衣,开心地给大家分花生。

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在厨房忙个不停,微笑着,不屑一顾的样子。母亲穿着红色连衣裙,半透明,点缀着小小的黑蓝色紫罗兰,像刺绣的一样。“我们还以为她裙子上是甲虫呢,”埃尔斯佩思姑妈悄悄对我说,“它让我们大吃一惊!”那以后派对就不像我原来设想的那么美好了;我注意到一些女士没有参与什么游戏,母亲的脸兴奋得发热,声音充满做作的热情,当她弹钢琴时,学过声乐的弗恩会唱“没有爱人的生活是什么?”这时,女士们都显得拘谨,远远地拍着掌,好像这只是在炫耀。

下一年,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事实上会不断地对我说:“你们那个寄宿的女人怎么样了?没有爱人的生活如何?”我会解释说那是一部歌剧的片段,翻译过来的,她们就会大叫:“哦—是吗?我们还一直在为她感到难过呢!”

母亲希望她的派对会促使别人也举行这类的聚会,但是没有,或者有,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继续举办桥牌会,母亲说那是愚蠢、势利和假充内行。她渐渐放弃了社交生活。她说考特太太是个无知的女人,一次知识测试中竟然不清楚尤利西斯·恺撒是何许人—她还以为是希腊人呢—还犯了语法错误,混淆主格和宾格—附庸风雅的人经常犯这样的错误。

冬天,她加入了“伟大图书”讨论组,在市政厅会议室隔周星期二聚会。除了她,小组还有五个人,包括一个退休的医生,库伯医生,他表面很虚弱和谦恭,实际上却傲慢专横。他头发纯白,柔软,戴着宽领带式的围巾。他妻子在诸伯利住了三十多年了,几乎还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或者哪条街在哪里。她是匈牙利人。她有时会告诉人们她的名字,很华丽,像浅盘上的鱼,泛着银色光泽,鳞状的音节完整无缺,但是没有用,全城没有人能发出那些音来,更不要说记住了。开始时母亲很喜欢这对夫妇,一直想结识他们。应邀去他们家时欣喜若狂,看着他们在希腊度蜜月的照片,喝红酒,以免冒犯他们—虽然她不喝酒—听他们在诸伯利经历过的可笑而恐怖的事情,因为他们是无神论者和知识分子。她的这种敬意一直坚持过了《安提戈涅》,到《哈姆雷特》时感到有点泄气了,在《理想国》和《资本论》之后变得越来越黯淡悲观。好像任何人都没有思想,除了库伯夫妇自己;他们懂得的东西更多,他们见过希腊,听过H.G.威尔斯的讲座,他们总是正确的。库伯夫人和母亲意见不统一,她搬出母亲没有读过大学的事实,只念过—母亲模仿她的口音—落后的高中。母亲评价了他们讲给她的故事,确定他们有迫害综合征(“那是什么?”弗恩问,因为这类词汇刚开始流行),甚至可能有一点儿精神错乱。当时她没对我们提过,他们的房间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喝了那红酒之后她不得不使用的厕所,也让人感到恐怖,满是黄色的浮渣。你从不清洗厕所,读柏拉图又有何益?母亲问完这话,又转到诸伯利的价值观上来。

第二年她不再去读书小组了。她报名参加了西安大略大学开办的叫作“历史上的伟大思想家”的函授课程,她还给报纸写信。

母亲没有放弃任何事情。我们知道,母亲的目标,虽然有时会有一点儿模糊,或者转移,她仍然保持着更年轻的自我,奋发而充满希望;过去的场面会突然出现,像幻灯片一样,投射在当前的混乱背景上。

一开始,一切的一切的开始,出现的是那座房子。在一条长长的小巷尽头,有铁丝栅栏,两边都有松弛的铁丝窗格,在田野中间,那里的石头—寒武纪前地盾的一部分—像骨头从肉中支出来一样伸出泥土。我从来没在相片里见过的房子—也许它从来就没有照片—也没听母亲描述过,只有一次,她以不耐烦的平淡语气说起:“那只是一间木屋—从来没有粉刷过。”尽管如此,在我脑海里,它就像在报纸上见到的一样普通—所有木屋中最光秃、黑暗和高大的一间,简单而熟悉,却有可怕的东西在里面,围困着恶魔,就像发生过谋杀案的房子。

而母亲,那时只是一个叫艾迪·莫里森的小女孩,我想一定是又瘦又高,留着短发,因为她母亲要确保她没有虚荣心,放学后会走长长的令人担心的小路回家,硬邦邦的午餐桶敲打着她的腿。难道不是在十一月,地面冻得硬邦邦,污水坑上的冰裂成碎片,枯草从铁丝上耷拉下来?是的,树林就在附近,幽灵般怪异,奇怪的断续的风把一条条树枝卷起。她会走进房子,发现火已经熄了,炉子冰冷,盘子和煎锅里凝固着男人们晚餐留下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