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游戏(第2/10页)


我和沙琳的这些事儿,即使是成年的女人也会做。也许她们不会互相数后背上的痣,不会去比较脚趾的长度,不过当她们相遇,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惺惺相惜时,她们也会感觉到需要,需要了解重要的信息、重大的事件,不管那些事件是公开的还是私密的,以此填满两人之间的所有空白之处。如果她们感觉有这样的温暖和渴望,那么她们几乎不可能厌倦。不管说的是什么琐事和傻事,她们都会一起笑,也会笑她们揭露的自私、欺骗、吝啬,以及纯粹的恶。

当然,一切都需要非凡的信任。不过,这种信任的建立,可以只在片刻之间。

我曾经观察过。围坐在营火边,搅拌树薯粥的时候,或者因为传说有野兽,剥夺男孩子们说话的机会,让他们去树林放哨的时候,这些漫长的时段就是开始的时间。(我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人类学者,虽然比较差劲。)我观察了,但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女性之间的秘密交换。也并非全然如此。有时候好像需要这么做,我也装作自己在参加。但是对方永远能发现我的装腔作势,变得既茫然又警惕。

通常和男人交往,就不至于这么谨慎。他们并不指望这样的交换,对这种交换绝少有真的兴趣。

我说的这种和女人的亲密关系,不是情欲的,也不是情欲的最初阶段。情欲的关系,我在青春期前也经历过。情欲的关系,也会有信任,也许还会有谎言,可能会走向游戏,总之不管有没有性玩笑,都会有一段热火朝天的短暂兴奋,紧随其后的则是不舒服、拒绝承认,以及厌恶。

沙琳告诉过我她哥哥的事儿,不过说的态度是一种真实的厌恶。就是参加海军的那个哥哥。她去他的房间找她的猫,他正在对他的女朋友干这种事儿。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看见了。

她说他上上下下,啪啪啪啪。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床上互扇耳光?我问。

不是。她回答。是他的那东西进进出出的时候,啪啪啪啪。下流。恶心。

他光溜溜的白屁股上还有疙瘩。恶心。

我告诉她的是维尔娜。

回到我七岁的那年,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座当时我们叫作拼连住房的屋子里。那时候,连栋式住宅这个词可能还没有。总之,那座房子不是平均分割的,维尔娜的外婆租了后面的房间,我家租的是前面的房间。房子很高,光秃秃的,很难看,刷的是黄色的漆。我们住的小镇太小了,人口加起来也没多少,不用划分居民区。不过,实际上是有分区的,我觉得,我们的房子恰好位于体面地区和年久失修的地区的分界线上。我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正好是经济萧条的最后时期。当然了,我估计那时候没人知道经济萧条这个词。

我爸爸是个老师,他的工作稳定,但是钱很少。我们另一头的街道渐渐消失,那条街的房子属于那些既没有稳定工作,也没有钱的人。维尔娜的外婆显然有点钱,因为她说起领救济的人,用的是十分轻蔑的语气。我妈妈肯定和她争论过,说那不是他们的错。不过没用。这两个女人算不上亲密的朋友,不过,有关怎么安排使用晾衣绳,她们的态度真诚而友好。

这位外婆的名字是霍姆太太。有一个男人时不时来看望她。我妈妈说他是霍姆太太的朋友。

不过,实际上,每次他来的时候,妈妈都不让我出门玩,所以我没什么机会和他讲话。他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清楚,不过我认识他的车,车是深蓝色的福特V-8。我对车特别有兴趣,可能是因为我家没有车。

然后,维尔娜就来了。

霍姆太太说维尔娜是她的外孙女,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但是,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们中间隔着的那代人存在。我不知道是霍姆太太去把她接回来的,还是她的朋友用V-8把维尔娜送来的,总之,那是夏天,还没有开学的时候,她出现了。我不记得她告诉过我她的名字,一般情况下,她不是个健谈的人,我肯定也没有问过她。从最早的时候起,我就对她有一种强烈的反感。在那时,我对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告诉妈妈我恨她。妈妈问你为什么要恨她,她对你做什么了?

可怜的东西。

孩子用恨这个词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感受,意思也许是他们吓坏了。吓坏了的意思不是他们担心挨打。拿我自己的感觉来举例吧,当你走在人行道上,一些大男孩喜欢骑自行车拦住你,冲你发出恐怖的怒吼。你害怕的不是对身体的伤害。好像我对维尔娜的恐惧,差不多是对诅咒或者阴暗企图的恐惧。这种感觉,小孩子都会有,也许是因为一座房子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一根树干,更多时候或许是因为霉烂的地下室、幽深的衣橱。

她比我高很多,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也许是两岁,三岁?她瘦得皮包骨头,骨架子那么小,脑袋也那么小,让我想起蛇头来。细密的黑发平滑地盖在这颗脑袋上,遮住了前额。我觉得她脸上的皮肤很暗沉,很像我家旧帆布帐篷的盖布。她颧骨突出来的样子,就像盖布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样子。她的眼睛永远都在斜视。

不过,我相信,大家看见她的时候,不会觉得她的模样有什么地方特别招人讨厌。实际上,我妈妈说她楚楚动人,或者说几乎算得上楚楚动人。(比方这么说:“真可惜啊,她本来可以长得楚楚动人的。”)但仅仅就我妈妈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到的而言,也没法反对这种说法。她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指的是维尔娜还没学过读书写字,也不会滑冰、打球,另外,她嗓音粗哑,而且不会压低自己的嗓门,她的措辞奇怪地断断续续,好像这些词儿结成了块儿,卡在她的喉咙里。

她干扰我、毁掉我自己玩的游戏的办法,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个大女孩的办法。一个年龄不小,但是没有经验、没有权利,什么都没有的女孩,只有宁死不屈的决心,以及丝毫不明白自己并不受欢迎的无能。

孩子理所当然是一群保守得可怕的人,他们当机立断地反对一切边缘的、反常的、难以驾驭的东西。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备受溺爱,当然,也备受训斥。我笨拙、早熟、羞怯,有自己私密的规矩和憎恶。我甚至讨厌维尔娜头发上不停掉下来的赛璐珞发夹,还讨厌她老是想塞给我的红绿条纹的薄荷糖。她会试图追赶我,硬把这些糖塞到我嘴里,以她独特的断断续续的发音方式,吃吃吃吃傻笑个不停。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薄荷的味道。还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维尔娜。这个希腊名字是春天的美女的意思。我觉得它听起来和春天没什么关系,也不像青草地,不像花环,不像穿薄纱裙的姑娘,更像一抹顽固的薄荷污渍、绿色的黏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