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和曼戈去散步

第一节比赛结束时,B班被请出了包厢。墨西哥大使要来,还带着一大帮随从,这地方已经饱和了,所以必须有人离开。诺姆表示抱歉,看上去真的很失望。“你们真该看看那家伙带的保镖。”诺姆摇着头对B班说,“我猜跟他们的毒品战争有关,不过还是太夸张了。我们这儿的安保力量也不差。”

“而且你还有我们呢,先生。”塞克斯指出。

“就是!没错!我们有全世界最优秀的战士!哎,要是你们能留下来就好了……”

B班对这些很麻木。其实他们压根儿不在乎。在依依不舍的告别和最后一轮掌声后,乔希带大家回到座位上。他们继续看手机、听音乐、嚼烟吐烟。下雨了,毛毛雨,空气里飘着时有时无的蒙蒙细雨,雨伞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好像打地鼠游戏。

“哇,他们得分了。”曼戈朝大屏幕点点头。牛仔队七分,熊队零分。“什么时候得的分?”

比利耸耸肩。他不冷,但也不介意待在暖和的地方。他发现手机上有两条短信。凯瑟琳:你坐哪儿?里克牧师:在这个特殊的感恩之日里,我们为你祈祷。你离开前我们谈谈。里克牧师皮肤黝黑、身材发福,是美国一家数一数二的大教会的创办人。那天在阿纳海姆会议中心的集会上,他被请来为B班念祷文。集会结束后,比利(一时软弱?糊涂?)去找他做紧急心理辅导。祈祷文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比利,因此当其他B班队员忙着签名拍照时,比利和里克牧师坐在后台,向他倾诉施鲁姆的死。施鲁姆受伤倒地。施鲁姆坐了起来。施鲁姆倒在比利的大腿上,眼睛急切地盯着比利,有无数的话迫切地想说出来,接着他眼里的光消失了,他的灵魂“呼”的一声离开了,仿佛生命是一种极易挥发的物质,必须密封保存。

“他死的时候,我也想死。”好像不太对。“他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死了。”还是不对。“好像全世界都死了。”更艰难的是讲述施鲁姆的死可能毁了他的余生,因为当他死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灵魂穿过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是那么爱他,我感觉自己以后再也无法像那样去爱什么人了。如果你明知自己无法给其他人最好的爱,那么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又有什么意义?

比利哭了。他们一起祈祷。比利又哭了一会儿。之后的几个小时他感觉好多了。可是当白昼变成黑夜、痛苦再次来袭时,他发现自己的思绪无所依从。里克牧师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牧师的声音又轻又细,清脆得好似悦耳的轻爵士乐。打出几个毫无回应的电话后,里克牧师还不肯放过他,不停地打电话、发短信,还发来邮件和链接。比利能猜到里克牧师的目的,和战场上的士兵建立起“信徒关系”对牧师来说是件很不错的事,说明他受人信任、关心时事。比利可以想到这位好牧师在某个星期天早晨用比利的故事开始布道:“有一天,我跟一位正在伊拉克服役的优秀年轻士兵交谈了一番,我们讨论了什么什么……”

比利回复了凯瑟琳的短信,删掉了里克牧师的短信。坐在他右手边的曼戈难以平静,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左看右看,转过身傻乎乎往后看。

“见鬼,安静点。你让我紧张。”比利说。

“别紧张。”

“你在找什么?”

“对,我在找你妈。”

“去你的,找你妈。我妈是个修女。”

曼戈笑了,往椅背上一靠,看了眼比赛的时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获得表彰感觉和工作差不多,当你坐在走道的最外侧,充当B班的门面时感觉会更糟。是的,先生,谢谢,先生。是的,女士,当然玩得很开心!比利把节目单传给大家签名,在等待签完传回来的空当还要聊上几句。形势越来越好了,不是吗?是值得的,不是吗?我们必须这么做,不是吗?比利渴望有人骂他是刽子手,哪怕只有一次,可惜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是去杀人的。相反,大家都在谈论民主、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大家强烈渴望相信这些,他就给他们这些,就好像小孩子坚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因为一旦你不再相信,啊,那么,也许圣诞老人就不会再来了?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这个问题抛向比利时,他并没有多想。哈哈,这个,怎么说呢。耶稣?算是吧。佛祖?嗯。美国?当然。那么……现实呢。比利认定是战争使自己坚定地皈依了“现实”教会,所以让我们祈祷吧,我的美国同胞,跟我一起祈祷吧。让我们为已经逝去的成千上万的人祈祷,为那些追随他们的人祈祷。让我们为莱克和他断掉的腿祈祷。为阿伯特的班用机枪祈祷,祈祷它永远不会在战斗中卡壳。为切尼、布什、拉姆斯菲尔德,为圣父、圣子和圣灵,为中央司令部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天使们祈祷。为这场战争真的是因为石油而祈祷。为悍马的装甲祈祷。为施鲁姆祈祷,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在天堂永生,但在这个地球上,他确确实实他妈的已经死了。

比利直起身来。他猜想自己又在发呆了。他想看看边线上费森所在的地方,可惜离球场太近,角度不够。他专心地看了几分钟比赛,但比赛节奏太慢,就像一部每层楼都停的电梯。好像你本就不应该看真正的比赛,而应该看大屏幕,上面不仅播放着比赛的直播和回放,还见缝插针地播放广告,连珠炮似的感官轰炸甚至远超比赛本身。也许广告才是主角?说不定比赛只是那些广告的一个广告。人们想从比赛中索取的东西太多了。比赛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昂贵的广告费,高额的工资,用于硬件设备和基础设施的大笔花销,你可以听到比赛背负着沉重的担子痛苦地呻吟。这个念头让比利不堪重负,极度的不平衡拉扯着比利的五脏六腑,就像你要解开一堆纠缠在一起的线时会先用力拉扯几下那样。比利回想着刚才在装备室里的一刻,数以吨计的器材快要让他窒息,而恩尼斯在一旁的实况报道更是推波助澜,滔滔不绝地讲述尺码、款式、颜色、型号、数量等,十分钟的长篇大论,一气呵成,没有停顿,现在想起来比利还觉得胸闷。

他认为恩尼斯是个疯子,不过任何人将库存统统装在脑子里都会发疯。有时比利有这样的预感,这种短视造成了美国犹如梦魇的物质过剩。部队生活尤其是战争,使他对数量极其敏感。这无关高科技,也无关高等数学。战争是纯粹的白痴数学的终极领域。谁能制造最多的死亡?不用微积分,哟,我们只需要最古老最普通的愚蠢的算术,每分钟打出多少发子弹、摧毁了多少财产、Excel表格上记录了多少伤亡人数。如此计算后,得出的结论是美军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优异的战斗队伍。比利第一次近距离目睹这样的事情时惊呆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心生敬畏。那天,他们的头顶上遭到来历不明的轻武器攻击,火力不大,零零星星,但无疑还是会致命的。最终他们找到了攻击点,来自街道上一栋四层楼公寓。窗边摆着花盆,窗台上晾着衣服。特里普上尉通过对讲机对中尉说:“进攻。”于是,中尉便下令攻击,两枚一百五十五毫米规格的烈性炸药炸过去之后,整栋楼,不,半条街轰然倒塌。轰隆,问题在一片火焰和浓烟中解决了。所以去他妈的高科技、精确制导、舆论宣传,想真正入侵一个国家,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它炸得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