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号

他们人高马大。他们俨然是什么新物种,或是来自某个失落的史前时代,那时克莱兹代尔马大小的人类还在地球上漫步。电视里玩具兵般的比例无法正确展现他们。这些放大版的人类,脑袋有啤酒桶那么大,脖子像红杉木那么粗,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像垒球一样。另外,他们的脸看上去也有些奇怪,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要么太窄要么太宽,颧骨和鼻子像是用油灰抹出来的。零件都有,可是组装得有些乱,头盖骨的大小与面部五官的组合比例失调,好像球员们拥有了超级英雄般的体格,脸部设计却没能跟上。

“是不是很庆幸自己不是那家伙的马桶圈?”阿伯特对比利耳语道,一面朝那坨人肉罐头——牛仔队的进攻后卫尼基·奥斯特拉纳点点头。只有在美国,橄榄球才会兴盛。美国有成千上万亩肥沃的玉米田、大豆田和麦田,有一池池的乳制品,有一年四季源源不断的水果和蔬菜,还有肉类,牛肉、禽肉、海鲜和猪肉,都有高效的生产流水线:饲养场的动物们被喂饱、补充维生素,还接受了皮下注射的免疫疫苗。嗡嗡作响的工厂高速地生产着蛋白质。几代人在摄入了如此巨量的营养后,终于造就了巨无霸人种。唯有美国才能生产出这样的巨人。比利看着近端锋托尼·布莱克利把一整盒麦片倒进碗里,接着倒入半加仑牛奶,然后抄起大饭勺若无其事地吃起来。一。整。盒。其他国家如果要养活这群猛犸象肯定会破产。此刻这群猛犸象正温顺地听着房间中央的诺姆发表讲话。真正的美国英雄……我们所享有的……自由……“让我们向英雄致以牛仔队最热烈的欢迎。”诺姆热情洋溢地说,球队报以掌声。球员们虽说是明星,但严格说来还是诺姆的雇员,所以比利想他们还是得照他说的做。

诺姆转向塔特尔教练。“乔治,趁你的球员在这里,给我们的客人签个名行吗?”

教练的回答显然缺乏热情:“没问题。”弦外之音却是,签完就他妈的滚出我的更衣室。教练身材高大,表情严厉,溜肩,个头和形态都活像一头老年雄海象。皮肤和染过的头发都是浅棕色,浓密的头发直接梳到脑后,是南部监狱长的复古造型。走进更衣室前,乔希给B班的每个人发了一支记号笔——还是没有布洛芬,乔希大骂自己的破记性——士兵们散开来去索要签名了。

“不知道帕特·蒂尔曼有没有跟你们打过球?”戴姆沉思着大声说。几名球员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人回答。于是,戴姆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塞克斯和洛迪斯跑来跑去尽可能多地收集签名,而比利只是站在原地。他一直不明白签名的意义何在,而且球员们的个头高大得让他不想直视他们,更不要说去恳求他们了。他在这里很不自在,感觉渺小而无助。令人痛苦的真相是,和五分钟前相比,他更不自信了。球员们各个看上去都比B班的兄弟们更适合打仗。他们更高大,更强壮,更结实,更凶狠,卡车般的下巴足以推倒小型建筑,鼓胀的大腿犹如承重梁。这些家伙已经注射了睾丸素,此刻正整装待发,战斗士气直线飙升。难道这些山一样的巨人还需要更强壮?这套精心构筑的极具震慑力的系统是依据他们的身体打造的:五花八门的护臀、护腿、护膝,套上足以改变外形的护肩——由海绵、纺织品、魔术贴、相互咬合的塑料壳以及延伸出来专门护住脆弱肋骨的下摆组成的高科技产品。手上的胶带,腕上的胶带。颈部护具。肘部护具。前臂护具。另外每个柜子的最上层都摆着不下四双崭新的球鞋。

这些装备,这些东西,让比利更加沮丧。这一切也太沉闷了,球员们穿衣服的时间大概比备受呵护的模特和女演员更久,他们也展示了这一点。球员面色阴沉,自我封闭,专心地完成穿戴仪式。比利知道他们不想被打扰。比利明白,他们是在给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从心理上进入比赛状态,然后传递给身体,身心都准备好迎接接下来可能受到的严重伤害,因为跟对手在球场上冲接可不是闹着玩的。兄弟,我也经历过!完全能理解!比利认出了这套程序,就连现在更衣室里播放的音乐也是程序的一部分,但在这种状态下说这些就像是拍马屁。

比利拿到了凯万·麦克莱伦的签名,因为,嗯,他就站在旁边,不要签名不礼貌。比利知道他叫凯万·麦克莱伦,是因为他的名字和号码都用活泼的字体印在了柜子顶部。接着比利走向下一个球员,斯佩尔曼·泰勒,九十四号。塔克·鲁贝,五十五号。德马库斯·凯里,六十一号。球员们完全公事公办,接过记号笔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很多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有几个人在比利说谢谢的时候点了点头。因杜里安·卡什卡里,八十一号。汤米·布兹尼克,七十八号。下一个是埃德·克里斯科,九十九号,一个大块头白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教练帮他绑紧护肩。他伸直胳膊,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眨一下,直视前方,犹如一头驮畜乖乖地让人套上挽具,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比利决定不去打扰他。两个苍白消瘦、彻底没了头发的孩子也在更衣室里收集签名,由强装欢笑的父母和每个家庭的球队代表陪着他们。两个孩子的皮肤像漂白后的银子一样泛着光,犹如高空卷云的光芒。不论他们得了什么病,肯定很糟;比利连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分不清,可见病情相当严重。

比利继续往前。达雷尔·西森,三十三号。丹托万·杰弗里斯,四十二号。奥克塔维安·斯珀吉翁,八号。奥克塔维安接过球,问道:

“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你呢?”

奥克塔维安点点头。除了头盔,其余的他都已经穿戴好了,这会儿正静静地坐在自己柜子前的椅子上,等待上场。他宽肩窄臀,鼻子细长,还长着高高的精致的颧骨。脖子和胳膊上满是文身,黑色头巾在后颈处打了一个结。他用笔在比利的球上画了两下,之后还给了比利。

“谢谢。”

“不客气。噢,稍等。”

比利转过身。牛仔队队员似乎一时语塞。

“那个,你们去了伊拉克?”

“嗯,是。”

他似乎又在搜肠刮肚地找词。比利忍不住去想这名队员的脑袋被撞击了这么多年,想必已经糊涂了,但他的眼神却敏锐而机警。

“那里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这个嘛,那里很热。很干。很脏。大部分时间无聊得要死。”

奥克塔维安用沙哑的声音说:“不过你们,嗯,上过前线吗?你参加过战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