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都是美国人(第2/8页)

诺姆说:“你们让美国重拾骄傲。”他的话化作一个个小气泡在比利的脑子里升起。美国?真的?整个他妈的美国?可是大家都在鼓掌,比利不敢争辩,接着轮到诺姆夫人,一位有一定年纪但是保养得很好的女士,乌黑的头发盘成发髻。她很漂亮。眼睛是深紫色的,眼神有些涣散。她面带微笑,不过纯属应酬,没有半点真情实感。比利心想她要么吃了药要么连一点力气都不想出。若是瞧不起他们,比利倒不介意,还有哪个女的比她,达拉斯牛仔队的第一夫人,更有资格和权力摆脸色?事实上,她这股劲儿让比利有些硬——伙计,他心想,下去,她老得可以当你妈了。不容他多想,家族中的其他人已经朝他走过来了,诺姆的孩子们,孩子们的丈夫和妻子,然后是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孙辈,每个人都继承了奥格尔斯比家族的方脑袋。全部会见完毕,迎宾列队就变成了上流社会的狂欢派对。人人兴高采烈,与B班的亲密接触叫他们兴奋不已,就连这些有钱有名的人见到B班也都变得有些疯狂,是因为他们闻到了血的味道?陌生人随心所欲地对待比利年轻的身体,有的捏捏他的胳膊和肩膀,有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有的用力拍他的背,同时嘴里滔滔不绝地表达对国家的高度忠诚和对他们的不尽感激。一位女王般的老妇人问比利多大年纪。“你看上去真年轻!”她大呼。得到他的回答之后,老妇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走开了。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小伙子管他要签名。不知谁递给了他一个装着可乐的塑料杯。比利以前很讨厌大型派对,叫人紧张的寒暄,充满压力地四处走动,可 “凯旋之旅”之后,他发现如果人们真心想跟你交谈,这种派对也没有那么糟糕。

“你们去了白宫?”一个男的问。

“是的。”

“你们见到乔治和劳拉了吗?”那人的妻子满怀期待地问。

“哦,我们见到了总统和切尼。”

“一定很令人激动吧!”

“是的。”比利附和道。

“你们聊了些什么?”

比利笑了。“我不记得了。”这是实话,他真的不记得。他记得大家开了些玩笑,善意的玩笑。大家一直在微笑,摆各种好看的姿势拍照。其间,比利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等着总统表现出,呃,尴尬?惭愧?为了眼前这个显而易见的烂摊子。然而这位美军最高统帅似乎对事态颇为满意。

“知道吗?”那女的凑近比利,好像要透露什么机密似的,“我们多少认为乔治和劳拉是自己人。在华盛顿的任期结束以后,他们要搬回达拉斯。”

“啊。”

“几个星期之前我们刚去过白宫。”男人说,“他们为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设了国宴。啊,那些皇室成员真是非常友善,一点架子也没有。你可以跟查尔斯王子聊任何事情。”

比利点点头,没有接话。一阵沉默。幸好他及时问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打猎,”对方回答,“他和我一样喜欢打鸟,尤其喜欢松鸡和野鸡。”

几对晒得黝黑、衣着华丽的夫妇正跟麦克少校热烈地交谈。少校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噘嘴,全神贯注地表演着专业哑剧。戴姆和艾伯特被诺姆的小圈子吸纳,比利觉得很安心,这说明戴姆确实很有一套,在上层人士中也吃得开。美国人,比利环顾房间,自言自语道。这儿全是美国人——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舌头长在嘴巴里似的,他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可这些美国人不一样。这些人是有钱人,穿着光鲜亮丽,极其讲究卫生,熟悉复杂的投资世界,忙着享受各种人生乐趣——品尝美食美酒,熟悉比赛和体育运动,对欧洲各国的首都了如指掌。这些人就算不像模特或者电影明星那般完美无瑕,也有伟哥广告演员的活力和风度。与B班见面的这段特殊时光不过是他们无数乐子中的一个,想到这里,比利心里不禁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极度的恐惧而非嫉妒。回到伊拉克的恐惧就像讨厌自己穷得叮当响一样。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穷,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穷孩子突然被扔进一群百万富翁之中。怕死是人类灵魂里的贫民窟,要想摆脱这种感觉,就需要继承相当于上亿遗产的精神力量。真正让比利嫉妒的是,这些人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把恐惧当作谈资,此刻,他为自己感到难过,随时会崩溃地大哭。

我是个好士兵,比利对自己说,难道我不是个好士兵吗?那么一个好士兵为什么会感觉如此糟糕?

别害怕,施鲁姆说。因为你一定会害怕。所以当你开始害怕的时候,别害怕。比利常想起这番话,不仅因为它跟禅宗一样玄妙,而且他想知道极度害怕究竟是什么样的。施鲁姆还说,恐惧是所有情感之母。先有恐惧,才有爱、恨、鄙视、伤心、愤怒等情感。恐惧生出了所有情感,而每个上过战场的士兵都知道,恐惧的化身和种类跟爱斯基摩语里对雪的称呼一样多。在死神的魔爪之下生活一段时间,你便能目睹恐惧的一些可怕骇人的表现形式。比利见过有人不堪重负高声尖叫,有人不停地骂脏话,还有人干脆丧失了说话能力。大小便失禁很常见。傻笑、抽泣、发抖、麻木不仁也很常见。有一次他们遭到火箭榴弹袭击,他看见一个军官滚进悍马底下,袭击过后竟不肯出来了。又比如特里普上尉,关键时刻相当可靠,可是当他们遭遇重击时,他的眉毛像狂风里被松开的帆布一样上下扑腾。他手下士兵可能觉得丢脸,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贬低上尉,因为这是条件反射,身体无法控制。有些战斗应激反应是写在基因里的,就像发旋或平足一样无法改变,但也有少数幸运儿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比如戴姆中士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战士,有一次比利看见他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彩虹糖,而就在几米开外,迫击炮正弹如雨下。也有人今天还无所畏惧,第二天便胆小如鼠,反复无常,诡异,无用,愚蠢。这些都在折磨你的意志。随机模式。比利厌倦了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不只是面对痛苦和死亡时动物共有的本能的恐惧,还有人类独有的对恐惧本身的恐惧,就像陷入循环的唱片。自我干涉的循环越来越频繁,很可能是一种发疯的表现,所以才有了所有的其他情感,作为因应机制让人保持理智?于是即便是憎恨,你也开始从中感到同情。有时恐惧搞得你的身体筋疲力尽,有时它就像偏头痛,你以为可以用理性克服,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面,分析它,把它分解成分子和原子,逐步深入理论,直到疼痛融入放屁的逻辑中,然而一切努力之后,你的头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