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妻(第3/6页)

一种莫名其妙的滑稽劲儿又涌了上来,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老板娘也红着脸笑了一下。我止不住地笑,虽对不住老板,但还是觉得出奇的可笑,以至于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突然想到丈夫诗中吟诵的“文明之果是大笑”,就是指现在的这种心情吧。

不过这并非大笑一番就能解决的事儿,我考虑之后,当晚对着他们两人说: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的,报警的事儿就再缓一天吧,明天我去府上拜访。于是,打听好中野的店铺的详细地址之后,硬是请求两位暂且打道回府了。后来,我坐在冰冷的里间中央独自牵挂起来,可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起身脱下外套,钻进正睡着的孩子的被窝里,轻抚着他的头,心想要是黎明永远地、永远地不要来到就好了。

我父亲原先在浅草公园的瓢箪池边摆摊卖关东煮,母亲死得早,我与父亲两人住在大杂院里,小吃摊也是我们父女俩一起经营的。那时候,现在的丈夫时不时光顾小吃摊,我逐渐瞒着父亲开始和他约会,随后有了孩子,折腾了一阵子之后,我姑且成了他的妻子,因为没有登记结婚,儿子就成了私生子。丈夫一出门三四个晚上,不,有时甚至是一个月都不回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干了些什么,每次回来时都喝得酩酊大醉,脸色苍白,艰难地喘着气,默默地看着我,扑簌簌地掉眼泪,忽而钻进我的被窝,紧紧地抱住我说:

“啊,我不行了,可怕、真可怕。我好害怕呀!救救我吧!”

他边说边瑟瑟发抖,睡着了也哼哼唧唧说梦话,第二天早上就像丢了魂似的恍恍惚惚,不知不觉猝然不见了,一走就是三四天。有两三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丈夫的旧知,因为担心我和孩子的生活,时常送些钱过来,我们这才活到今天,没有饿死。

我渐渐犯起困来,猛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朝阳透过遮雨窗的缝隙射了进来。我起身穿戴好之后背起孩子,出了家门,只觉得再也无法默默地在家里待下去了。

漫无目的地走到车站,在站前的小摊儿上买了块糖让孩子含着,忽然想起什么,就买了张去吉祥寺的车票。坐上电车,一边抓着吊环,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车顶挂着的海报,发现上面有丈夫的名字。丈夫像是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弗朗索瓦·维庸》[8]的长篇论文。我看着弗朗索瓦·维庸这个标题和丈夫的名字,不由心里一阵酸楚,涌出了眼泪,海报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了。

在吉祥寺下了车后,便去井头公园走了走,真不知隔了多少年又来到这里了,池边的杉树被砍得精光,好像要进行新的施工,光秃秃的,让人觉得心寒。总之这里的光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两人并排坐在池边破旧的长凳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喂给孩子吃。

“儿子,你看多么美的池塘!以前哪,这池子里有好多鲤鱼和金鱼呢,好多好多,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没意思啊。”

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塞满了红薯,莫名其妙地咯咯笑着。尽管是自己的儿子,我还是觉得他傻得出奇。

心想在池边的凳子上一直坐下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我又背起儿子,溜达着折回吉祥寺车站。在热闹的露天商店街逛了一圈之后,便买了张去中野的车票,心里既没经过深思熟虑也没有任何计划,仿佛陷入了可怕的魔法似的深渊。我坐上电车来到中野,按照店主昨天告诉我的路径,终于找到了那对夫妇经营的小餐馆。

大门紧闭着,我就绕到后面的厨房门进入了店里。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打扫屋子,一见到老板娘,我就随口撒起谎来,那种流利的语调,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喂!阿姨,钱我全部能还清了。不在今晚就在明天,反正是有希望的,请别再担心了。”

“啊?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了。”

老板娘面带喜色地说着,可还是流露出困惑不安的神色。

“阿姨,我说的是真话,一定会有人送钱来的,在那之前,我就作为人质一直留在这儿,这样您就放心了吧?在钱送来之前,您就让我在店里帮忙干活吧。”

我把背上的儿子放下,让他独自去六铺席宽的里间玩儿,便手脚不停地干起活来。儿子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玩儿,一点儿都不闹。可能因为脑子不好,也不认生,冲着老板娘直笑。我替老板娘去领配给物资外出的时候,他就拿着老板娘给的美国罐头的空罐儿当玩具,又敲又打,乖乖地在里间的旯旮角玩儿。

中午时分,老板进了些鱼和蔬菜回来,我一见到老板,便忙不迭地重复起和对老板娘撒的同样的谎言。

老板显出怅然若失的神色,说道:

“哦?不过我说夫人,钱这玩意儿,不到自己亲手攥着的时候是不好说的。”

口气出乎意外的冷静,像是在教训人。

“不,这的确是真的,所以你就相信我吧,等过了今天您再去报警好吗?那之前我都会在店里帮忙干活的。”

“只要钱能回来,什么都好说。”老板像是在自言自语,“反正今年也只剩下五六天了。”

“是呀,所以,所以我……哎呀,来客人了。欢迎光临。”我朝着进了店的三个手艺人模样的客人微笑着,然后小声说道,“阿姨,不好意思,借我围裙用一下。”

“哟,雇了个美人,好家伙。”

一位客人这么说道。

“别勾引人家啊。”老板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身子可是要花钱的。”

“价值一百万美元的名马吗?”

另一位客人说着低俗的打趣话。

“再有名的马,母的也就值一半的钱。”

我温着酒,不甘示弱地用同样低俗的话回答。

“别那么谦虚,往后的日本,不管是马也好,狗也好,都要男女同权了”,最年轻的客人像是在骂骂咧咧,“这位大姐我喜欢,一见钟情啊,不过,你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

“不。”老板娘抱着儿子从里边出来,“这是我们从亲戚那儿领来的孩子,这回,我们到底后继有人了。”

“钱也到手了。”

其中一个客人嘲弄道。听到这儿,老板马上严肃起来,嘟囔说:“又是美色,又是借款。”然后突然语气一转,问客人道:“来点儿什么?给你们做个什锦火锅吧?”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心里暗自有了主意,但还是不露声色地把酒壶端给了客人。

那时正是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客人络绎不绝。我从早上开始几乎是滴水未进,满心装着心事儿,老板娘让我吃点儿东西,我也推托说很饱,只是一个劲儿地干活,像身着羽衣,翩翩起舞那样自如,也许说得很自负,那天店里热闹非凡,不止两三个客人争相询问我的名字,要和我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