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第3/4页)

二人在土堤的小路上,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这是一个初夏的黄昏,路两旁星星点点的繁缕花开出了白色的花朵。

有这样一群不幸的人,若非恨得咬牙切齿的异性就不会感兴趣。男人属于这一类人,女人也属于这一类人。女人今天又去了位于郊外的男人的住所,一进门就被男人劈头盖脸地讽刺了一通。现在,男人决心对于女人对自己无休止的侮蔑予以痛击。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并做好了准备。这种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战栗,燃起了两个人扭曲的爱欲。男人的威力以一种另类的形式发挥出来。当各自的身体恢复到自我后,两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双方没有丝毫的爱意。

两人并排走着,他们感到双方之间的矛盾没任何调和的余地,互相的憎恶反而有增无减。

土堤下,将近四米宽的小河缓缓地流着。男人望着在昏暗中反射出微光的水面,又在考虑是否应该回去。女人头也不抬地一直向前走去。男人赶忙又追了上去。

不是舍不得分开,是为了解决问题。说不好听的,是为了做一个了结。男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辞。男人在女人身后十步左右一边走一边用手杖一路将夏草打倒。如果小声向女人道一声对不起,那么问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男人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却没有说出口。机会转瞬即逝。这句话在完事以后说出,可能效果最佳。现在两人重又针锋相对起来,再这样说就显得十分愚蠢。男人打倒了一根青青的芦苇。

火车的轰鸣声从背后传来。女人忽然回了一下头,男人也慌忙将脸扭向一边。火车驶过了下游的铁桥,灯火通明的客车车厢一节又一节从他们的眼前掠过。男人清晰地感受到女人投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火车开过以后,只能听到从前方的森林中传来的车轮声。男人鼓起勇气将头转了过来。假如与女人的视线相遇,他就会冷笑着这样说,日本的火车也不错嘛!

然而,女人已经走出了很多。透过暮色,她那溅上水珠的新做的黄裙子深深地印在男人的眼中。她打算就这样回去吗?干脆跟她结婚吧。不,其实自己不是要结婚,而是为了了结此事这样去商量而已。

男人将手杖夹在腋下跑了起来。随着渐渐接近女人,男人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了。女人端着瘦削的肩膀,步伐坚定地向前走着。男人跑到女人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脚步又慢了下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憎恶。女人的全身仿佛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二人默默地走着。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簇银芽柳,女人从左边绕了过去,男人则选择了右边。

逃走吧,没必要解决什么。自己在女人的心里就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男人就是这样,逃走吧。

绕过银芽柳后,两人谁也没看谁,又并肩向前走去。只说一句话吧,告诉她,自己绝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男人一只手伸进和服袖兜里摸索着香烟。要不就这样说,千金小姐一生中会有第一次,做太太的一生中会有第一次,做母亲的一生中也会有第一次,总之任何人都会有的,重要的是婚姻幸福。那么,这个女人会如何回答呢?她一定会反问,你是斯特林堡[8]吗?男人擦着了火柴。女人青黑的面庞扭曲着浮现在男人的眼前。

男人终于站住了。女人也停下了脚步。他们互相不看对方,默立了良久。男人觉得女人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实在可恨,他故作轻松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左边有一个男人喜欢常来散步的水车房。水车在黑暗中慢慢地转动着。女人突然转过身,又向前走去。男人抽着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想叫住她。

尼 姑

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我想,再忍一天就到十月了,那个时候去当铺的话,可以赚一个月的利息,所以我连烟也没抽,那天整整躺了一天。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结果晚上睡不着。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我忽然听到房门咔嗒直响。起初我以为是风刮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咦?难道外面有人?我勉强从被窝里爬出半个身子,伸手拉开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尼姑站在那里。

尼姑不胖不瘦,身材较小,光头剃得发青;一张鸭蛋脸,面色浅黑,似乎施了一层薄粉;月牙眉如地藏菩萨,下面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很长,鼻子小巧,鼻梁笔直;双唇粉红略厚,从嘴唇的缝隙间可以窥见一排洁白的牙齿,下唇则微微突起。她身上穿的黑色僧袍不太长,而且似乎浆洗过,上面的折痕清晰可见。她的小脚看上去只有三寸长,像个皮球一样圆鼓鼓的,粉红的小腿上长着细细的汗毛,由于白袜子太小,脚踝被勒出了一道沟。她握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细长的书。

我以为是自己的妹妹,于是就把她让了进来。尼姑进屋后,轻轻地拉上身后的房门,然后来到我的枕边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她走路时,发硬的棉布僧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钻进被窝,仰视着她的脸。突然,我感到很恐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漆黑。

“长得很像,但你不是我妹妹。”这时我才猛醒,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妹妹。“你是谁?”

尼姑答道:“我好像走错门了。没办法,房子几乎完全一样。”

恐怖的情绪渐渐消退了。我看了看尼姑的手,只见指甲长出了二分[9]左右,指关节又黑又干。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躺在这儿看你的脖子却那么干净。”

尼姑答道:“因为我干的活儿很脏。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想用念珠和经书遮掩一下。我为了颜色搭配协调,走路时手拿念珠和经书。黑衣服能很好地衬托出蓝、红两种颜色,能使我的样子显得更好看。”说着,她哗啦哗啦地翻起了经书。“给你读一段吧。”

“嗯。”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莲如[10]的书简。细观夫人间之浮生相,凡无常之物如世间始中终之虚幻一期。读起来真不好意思,读别的吧。夫女人之身,应五障三从,胜男则罪孽深重,因而一切之女人——全是胡说八道。”

“声音真好听。”我闭着眼睛说道,“接着读呀!我一天到晚无聊得很。任何一个陌生人来访我都不会吃惊,不会好奇。什么也不问,就这样闭着眼睛跟人聊天儿,我希望成为这样一个男人。你看怎么样?”

“不行,我无能为力。你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

尼姑娓娓讲起来。

“讲一个螃蟹的故事吧。月夜的螃蟹之所以瘦,是因为它看到沙滩上自己难看的影子,吓得整晚不能睡觉,到处乱走。要是在不见月光的深海中,就可以安睡在轻轻摇动的海带林里,再做一个龙宫梦,那该多惬意呀!可是螃蟹迷上了月亮,只是急着去海滩。一爬上海滩就看见了自己丑陋的影子,既吃惊又害怕。这里有人!这里有人!螃蟹一边吐着泡沫,一边叨咕着四处乱跑。螃蟹的甲壳很容易破。其实从形状上来看,就是容易破的样子。听说蟹壳破碎时会发出咵哧[11]的声音。从前,有一个英国的大螃蟹,生来甲壳又红又美。这个螃蟹的甲壳已经被压破,看上去惨不忍睹。这也许是民众之过吧。抑或是这个大螃蟹自己招来的报应。有一天,大螃蟹背着露出白肉的甲壳闷闷不乐地游荡着。它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聚集着许多小螃蟹,它们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女人的话题。其中一个生于法国的小螃蟹瞪着一对清澈的眼睛望着这个大螃蟹。小螃蟹的甲壳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东方情调的灰色暗纹。大螃蟹自惭形秽地避开小螃蟹的视线,悄声说道:‘你不要欺侮一个被咵哧了的螃蟹。’啊,与那个大螃蟹比起来,这个螃蟹又小又寒酸。它迷恋上了月光,所以忘记了羞怯,从北方的大海中爬上岸来。一爬上沙滩,它也吓了一跳。这个影子,这个扁平的怪影真是自己吗?我是一个新人,可是你看我的影子,已经快被压碎了。我的甲壳真的这么难看吗?我是如此弱不禁风吗?小螃蟹喃喃地说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我有才能吗?不,不,即使有,也是怪异的才能,也就是谋生的才能。你为了推销自己的书稿,是怎么向编辑抛媚眼的?用尽各种手段,点眼药水装哭哀求,还是威胁恫吓?穿一身华丽的衣服吧。在作品中一句注释也不要加。你就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你看着办吧。’甲壳好痛!体内的水分好像快干了。这身海水味儿是我唯一的长处。如果海潮的香气消失了的话,啊,我也该消失了。再回到大海里吧。潜入大海的最深处。熟悉的海带林,游动的鱼群。小螃蟹气喘吁吁地在沙滩上徘徊。时而在海边的苫屋旁歇脚,时而在腐朽的渔船下休息。此蟹出何处?角鹿蟹是也。横行欲何处[12]……”她停下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