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第2/4页)

现在,我就开始写这篇小说羞辱你一下。这篇小说的题材也许会让我丢面子,但我决不会乞求你的怜悯。我要站在比你更高的立场上,用一个人真实的苦恼打你一个耳光。

我妻子说谎的本领与我不相上下。今天初秋,我完成了一篇小说。那是一个我向神灵夸耀自己家庭幸福的短篇小说。我让妻子读一下,于是妻子低声读了一遍,说写得不错,并且对我做出了一个不雅的动作。我即便是再愚钝,也能看出妻子这个举动背后的非同一般的心思。我不知道妻子的这种不安从何而来,我冥思苦想了三个晚上。我的疑惑都指向了一个令我懊恼的事实。我的性格就是爱瞎操心,是该坐第十三把椅子的那个人[6]。

我责备了妻子。为这事我也想了三个晚上。妻子反而笑话我,有时甚至发火。我最后还有一个杀手锏。在那个短篇小说中,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惊喜地得到了一个上天赐予的处女。我把这一段拿出来折磨妻子。我吓唬妻子说,我马上就要成为大作家了,这篇小说将在今后百年流传于世,那么你将和这篇小说一起直到百年之后作为一个说谎者被世人“传颂”。知识浅薄的妻子果然害怕了。妻子想了一会儿,终于嗫嚅着说,我只有过一次。我笑着安抚妻子说,那都是年轻犯的错,算不了什么。我给妻子打气,鼓励她再说得详细一些。啊,妻子过了一会儿又订正说,是两次,然后又说是三次。我依然笑容可掬,柔声问道,是个什么人?妻子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妻子在讲那个男人的过程中,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这是可悲的爱欲,同时也是真实的爱情。妻子最终说出是六次,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妻子变得开朗起来。吃早饭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妻子戏谑地双手合十向我拜了一拜。我也愉快地咬住下唇望着她。妻子见状,更加放松起来,她偷看着我的脸色问,难受吗?我回答说,有一点儿。

我想告诉你,任何永恒的形象一定都是卑俗而近乎愚蠢的。

那一天我究竟是怎么过的,也一并告诉你吧。

在那样的时候,不能看妻子的脸、妻子脱下的袜子以及与妻子有关的一切。我只是不愿想起妻子荒唐的过去。我所想的都是我和妻子直到最近的安乐生活。那天我一早就出门了。我决定去探访一个少年油画家。我的这个朋友是独身,这个时候去找一个有家室的朋友不太合适。

我一路上都在告诫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大脑闲着。我拼命地去想其他的事情,以免给昨晚的事情留下进入的空隙。人生和艺术的问题多少有些风险,尤其是文学,几乎立刻就会唤起新鲜的记忆。我关注起了路上的植物。枸橘属于灌木,在春末开白花,归属哪一科不清楚。到了秋天,也就是再过一段时间,会结出小粒的黄色果实。再继续想下去就有危险了。我急忙将目光转向了别的植物。芒草,它属于禾本科。记得以前学过。这个长出白穗的叫柔荑花,是秋七草[7]之一。秋七草包括胡枝子、桔梗、黄背草、瞿麦,还有柔荑花,还差两个,是什么呢?六次左右。突然耳边响起了这个声音。我加快了脚步,几乎都要跑起来了。我几次差点儿跌倒。这片落叶是……算了,不想植物了。想一想更凉的东西,冰凉的东西。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又重新镇定下来。

我开始在心里默诵A加B的二次方公式,接下去又研究A加B加C的二次方公式。

听我说话时,你不要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如果遇到我这样的灾难,就算是不太难的问题,你平时高谈阔论的那些高雅的文学理论恐怕也无用武之地,别说数字,即便是一只独角仙你也会把它当作救命稻草抓住不放的。

我一一念叨着人体各个内脏器官的名称,不知不觉来到了朋友住的公寓。

我敲了敲朋友的房门,一抬头看见走廊的东南角吊着一个圆圆的金鱼缸,里面有四条金鱼,游来游去,我就数起金鱼鳍来。我的朋友正在睡觉,他懒懒地睁着一只眼睛就出来了。进了朋友的房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最害怕孤独,总希望有人跟我聊天。不过对方如果是女人的话会令我不安,最好是男人,尤其是和善的男人。我的这个朋友就符合这个条件。

我对朋友的一幅近作滔滔不绝地点评起来。那是一幅二十号的风景画,对他来说属于一幅大作,画的是建在清澈的池塘边的一座红屋顶的洋房。朋友不好意思地将画板翻过去放在屋子的墙边。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再把画翻过来继续看着。你猜我是如何点评的?如果你的艺术批评水平很高,那么我当时做的也并不算差。因为我也像你一样是连珠炮式地点评。对于绘画的主题、色彩以及构图我基本上都挑出了一些毛病,而且尽可能地使用了概念性的语言。

朋友一一点头认可。其实我一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说,几乎没有给朋友插话的机会。

但是,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其实并不安全,于是我适时地结束点评,向这个年少的朋友挑战将棋。我们俩坐在床上,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地划了一个棋盘,摆上棋子,一盘又一盘地下起快棋来。朋友有时思考的时间长一点儿我就生气,吓得他不知所措。即使有瞬间的停顿,我都会感到闲得慌。

这种紧迫感终究是不能一直持续下去的,我对下将棋也开始产生了危机感,最后我已经疲惫不堪了。不下了,说着,我推开棋盘,顺势倒在了床上。朋友也仰面躺在我的身旁,抽起了香烟。我这个人性情急躁,休止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大敌。悲哀的阴影已经多次掠过我的心口,我随口念叨着这个、这个,力图把这个巨大的阴影驱散。不能这样待下去,我必须要动起来。

你在笑我吧?我趴在床上,拾起一张散落在枕边的手纸,开始折起纸来。

首先把这张纸沿对角线对折起来,然后再折一次做成一个口袋,接着把一端折起,这是翅膀,再把另一端折起,这是喙,这样一拉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小孔,从小孔往里吹气,瞧,变成了一只纸鹤。

水 车

走到桥边了。男人想要在此往回走。女人过了桥,男人也跟了过去。

男人左思右想,自己为何非要追着女人走到这里。并非恋恋不舍。在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瞬间,男人的热情就已冷却。女人默默地准备回去时,男人点起了一支香烟。男人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更加感到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任由她离去就好了。男人和女人一同离开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