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3/11页)

乙号病房的患者也睡醒了。她来到阳台打算晒日光浴,猛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吓得立刻跑回去缩在床上。陪床的母亲笑着给她盖上了毛毯。乙号病房的姑娘用毛毯蒙住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屏息静气地听着邻屋的说话声。

“好像是个美女。”随后传来了压低的笑声。

说话的是飞騨和小菅,隔壁的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小菅先醒了。他艰难地睁开一双细长的眼睛,起身来到阳台,一眼瞥见叶藏装模作样地摆起了姿势,不禁向左扭过头去寻找他摆姿势的原因。原来,最外边的阳台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姑娘躺在藤椅上,背后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石墙。小菅模仿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返回屋内摇醒了睡得正香的飞騨。

“快起来,出事了!”他们就喜欢无事生非。“阿叶摆了个大姿势。”

在他们的言谈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因为在这个单调乏味的社会中,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惊得一跃而起。“什么?”

小菅笑着向他解释起来。

“那儿有一个姑娘,阿叶正在向人家展示自己得意的侧影呢!”

飞騨来了精神,两条眉毛一下子夸张地扬起来。

“是美女吗?”

“好像是美女,在那儿假装看书呢!”

飞騨忍不住笑起来。他坐在床上穿好衬衫,提起裤子,然后大叫道:

“好,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其实也没有整他的意思,只不过在背地说说而已。他们并不避讳背地里贬损朋友,基本上都是顺其自然。“大庭这个家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收归自己。”

少顷,叶藏的病房里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病区。甲号病房的患者啪的一声合上书,疑惑地向叶藏的阳台那边望去。阳台上没有人,朝阳下只有一张空空的白色藤椅。乙号病房的患者听到笑声后,忽然从毛毯里伸出脑袋,跟站在枕边的母亲会心地笑了。己号病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陪床的人,在这里就像在出租屋里一样,一个人过得悠闲自在。他觉察到笑声发自昨天新来的患者的房间后,青黑的脸泛红了。在这里,一般不认为笑声有失礼貌,处于康复期的患者以自己特有的宽宏大量,反而会为叶藏的恢复而感到安心。

我不是三流作家吧。似乎有些过于自我陶醉了。不自量力地搞什么全景式之类的东西,最后还如此沾沾自喜。不,请等一下。考虑到有这样一种不成功,我事先准备了一句话。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也就是说,我如此自我陶醉,恰恰说明我无恶魔之心。啊,幸亏有人想出了这句话。这是多么宝贵的格言啊!但是,这句话作家一生中只能用一次。听说是这样。用一次会显得很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句话作为挡箭牌反复使用,那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出洋相了!”

跟飞騨并排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小菅这样总结道。他依次看了看飞騨和叶藏以及倚门站着的真野,见大家个个笑逐颜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飞騨那浑圆的右肩上。他们很爱笑,即使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会笑得前仰后合。露出笑容对于青年人来说,如同吐气一样容易。这种习惯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不笑就会吃亏。不能放过任何值得发笑的哪怕是极不起眼的对象。啊,这不正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不可捉摸的冰山一角吗?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在心底里笑不出来。表面上笑得前仰后合,实际上却很留意自己的形象。他们也经常逗别人笑,即便是自己受伤也要逗他人笑。这盖出自于那种虚无的心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推测出其坚持到底的决心。这是自我牺牲的精神。其中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是一种无明确目标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到目前为止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偶尔也会做出可以传为美谈的惊人之举,那也是源自于背后的这种精神。以上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而且也不是在书斋中找到的,都是我从自己的身体里听到的心声。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边,双脚荡来荡去,一边担心着脸上的纱布一边笑着。小菅的话就那么好笑吗?我在这里插入几行文字,举例说明一下他们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小菅这次放假去离老家三里远的深山中一个有名的温泉浴场滑雪,并在那里住了一夜。深更半夜上厕所时,他在走廊里与一个同在这里住宿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一个大事件。在小菅看来,仅仅擦肩而过也要给那个女子留下自己并不平凡的好印象。其实他并不指望演变成什么艳遇,他只是要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豁上性命摆出一个姿势。他在心底里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某种期待。就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和那个女子之间即将发生的故事做了各种设想,心里不禁激动不已。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他们每天至少经历一次,所以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那天深夜,小菅上厕所的时候也穿戴好自己新做的蓝外套来到走廊。小菅与那个年轻姑娘擦肩走过后,对自己非常满意,庆幸自己出来时穿了外套。他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走廊尽头的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这才发现出丑了。在外套的下面,露出了穿着脏兮兮衬裤的两条腿。

“哎呀呀!”小菅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的衬裤皱巴巴地撸起半截,腿上的黑毛都露出来了。脸也睡得有些浮肿。”

叶藏内心里并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他觉得这是小菅编的故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小菅大笑起来。朋友昨天发生了变故,小菅为了解开叶藏的心结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回报这份温馨的体贴,叶藏笑得十分开心。叶藏笑了,飞騨和真野也都跟着笑了。

飞騨彻底放下心来,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过他还没有放开,正在犹豫着。

说得兴起的小菅却顺势说了出来。

“我们都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阿叶不也是如此吗?”

叶藏笑着未可置否。

“谁知道呢!”

“是啊,不能死!”

“算是失败吧。”

飞騨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最困难的石墙已经在微笑中坍塌了。这不可思议的成功全靠小菅那直率的人格,飞騨冲动得想把这个年少的朋友紧紧地抱在怀里。

飞騨舒展开淡淡的眉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不能简单地说是失败,首先连原因还没弄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