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2/11页)

飞騨也没有看到叶藏的脸。他挪动着胖大的身躯,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叶藏的枕边。他没有看叶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笑着开口道:“吓了你一跳吧。”

飞騨吃了一惊,瞥了叶藏一眼,随即又伏下眼皮答道:“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騨踌躇起来,右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搓着那张大脸,同时用目光悄悄地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紧张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报纸上登出来了吗?”

“嗯。”其实,飞騨是从广播里听到的。

叶藏最恨飞騨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其实坦率地说出来自己也能接受。仅过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把自己当成外国人的十年的老朋友实在可恨。叶藏又装睡起来。

飞騨无聊地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在叶藏的枕边待了一会儿。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瘦小的大学生从门缝中探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飞騨一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扭曲着嘴角赶走刚刚浮上面颊的笑影,故意慢慢地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小菅留意着叶藏的动静,一边咳嗽一边答道。

这个人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在大学里读法律系。他虽然比叶藏小三岁,但也成了叶藏无话不谈的朋友。新时代的青年似乎不太拘泥于年龄。小菅放寒假本已回了老家,但一听说叶藏的事就立刻坐快车赶来了。两个人来到走廊站在那里聊起来。

“你身子上有煤灰。”

飞騨哈哈大笑着指了指小菅的鼻子下面。火车飘出的煤灰在小菅的鼻子下面粘了薄薄的一层。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迅速地擦了擦鼻子下面。“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庭吗?好像没什么事。”

“那就好。……掉了吗?”小菅仰起鼻子下面让飞騨看。

“掉了,掉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吧。”

小菅把手帕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回答说:“嗯,全乱了。好像吊丧一样。”

“家里谁过来?”

“大哥要来。老爷子说,别管他!”

“事情闹大了。”飞騨一只手摸着窄窄的前额,嘴里咕哝着。

“阿叶真的没事吧?”

“没想到还真没什么事。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喜不自禁地嘴角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清楚。……你见一下大庭吧。”

“算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而且……我有点害怕。”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真野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里面都听见了,别站在这儿说话!”

“哎哟,实在抱歉。”

飞騨诚惶诚恐地把庞大的身躯拼命地缩成一团,小菅神情诧异地望着真野。

“二位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真野羞红着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个人全都去了食堂以后,叶藏起来了。他望着烟雨蒙蒙的海面。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的深渊。”

然后再返回小说的开头。其实,连我自己都感觉写作手法不高明,主要是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玩弄这种时间把戏。不过不喜欢也要试一试。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我把这个平常说惯了的地狱之门的咏叹句奉为一行荣耀的开头语。没有其他的理由。假如由于这一行文字导致我的小说失败,我也不会心虚地把它删去。删去这一行文字,就等于删去了我至今的生活。

“这是一种思潮!告诉你,这是马克思主义!”

这句说的没头没脑,不过也没关系。说这话的是小菅。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又端起了牛奶碗。

四面木板的墙壁刷着白漆,东边的墙上高挂着院长的画像,院长的胸前还挂着三个硬币大小的勋章。一张装有十条腿的细长桌子摆在画像的正下方。食堂里空荡荡的,飞騨和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旁吃着饭。

“他闹得很厉害呢!”小菅压低声音说,“那么弱的身子骨,东跑西颠的,不把人累死才怪呢!”

“他是行动队的头儿吧,我知道。”飞騨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插口说道。飞騨并非是卖弄自己知识渊博,左派用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不只是这些。艺术家没那么单纯。”

食堂里暗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小菅一口喝干牛奶说道:“你总是主观地思考问题,那可不行!据说从根本上来说,……我说的是根本上哟!一个人的自杀往往隐藏着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某种重大的客观原因。家里边都认为原因在那个女人身上,可我却告诉他们不是那样。女人只是跟着走而已。这件事一定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家里的那些人不懂这些。连你都说出这种奇谈怪论,实在是不应该!”

飞騨盯着脚下燃烧着的火炉嘟哝道:“可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小菅放下牛奶碗回应道:“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对阿叶来说,连屁都不算。女人因为有丈夫,就去跟人殉情,你想得太简单了。”说完之后,小菅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头上的肖像画。“他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实际上,大庭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是当然。”小菅随声附和着,四下看了看。

“好冷啊!你今天住这儿吗?”

飞騨急忙咽下嘴里的面包,点了点头说:“住。”

青年人一般都不会争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最大限度地注意互相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同时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受到无谓的屈辱,而且一旦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想不开,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己去死。他们知道许多分寸恰到好处的圆滑说法,一个否定词就能轻松地使用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开始议论之前,互相之间就已交换了妥协的眼神,及至最后握手时,心里却在贬低对方,低能的家伙!

现在,我的小说也渐渐迷失了方向。那么就变化一下,展开数个全景式场面吧。我并不是说场面有多么宏大,反正做什么都很不得要领。总之,但愿一切顺利。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丽,海面风平浪静。大岛的火山喷发在水平线上腾起一股白烟。不好,我最不喜欢描写景色了。

甲号病房的患者一睁眼,就看见室内充满了小阳春的阳光。她与陪护的护士互道早安后,马上量了一下早晨的体温,三十六度四。量完体温后,她来到阳台做饭前的日光浴。她偷偷地看了看丁号病房的阳台,护士在旁边悄悄地捅了她一下。昨天来的新患者穿着藏青色的和服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大海。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皱起了眉头,看上去也不怎么英俊。他还不时地用手背敲敲贴在脸上的纱布。她躺在晒日光浴的躺椅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让护士把书拿来。那是《包法利夫人》,这本书平时她看不下去,看了五六页就扔在一边,今天却认真地读起来。现在读这本书正合适。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翻到一百页左右才开始读起来,开头的那一行写得非常好。“我觉得,爱玛是想在半夜里点着火把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