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交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交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

“妈妈,请斥骂我吧!”

“怎么骂呢?”

“就骂: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已经可以了吗?”

母亲是无与伦比的好人,想到母亲就想哭。为了向母亲忏悔,就只有死。

请原谅我吧。如今,就请原谅我一次吧。

年年岁岁啊,

盲目的小鹤长大了,

肥嘟嘟的,好可爱呢。(元旦试笔)

吗啡、阿托罗莫尔、纳尔科蓬、潘得本、巴比纳尔、盘欧品、阿托品。(5)

Pride(6)是什么?何谓pride?

人呀,不,男人不以为(我很优秀)(我有好多优点),就不能生存下去吗?

厌恶他人,又为他人所厌恶。

互相斗智。

严肃=迂执

总之,人活着,肯定要耍弄骗人的手段。

一封要求借钱的来信。

“请回信,

请一定回信。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我设想着好多屈辱,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将羞愧致死。

这不是夸张。

每天每天,我都在盼你回信,不分昼夜,一个劲儿颤抖。

不要让我吃沙子。

墙那边传来窃笑声,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受侮辱了。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志》,放回书箱,然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那之后六年了,当时直治的麻药中毒事件是我离婚的一个原因。不,不能这么说,我的离婚,即使没有直治麻药中毒这件事,也会借助别的因素而发生。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早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直治无力偿还药店的债务,经常缠着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手里没有多少可以任意支配的钱财。再说,利用婆家的金钱周济娘家的弟弟花销,这种做法也一般为人所不齿。因此,我便和陪我过门而来的伴娘阿关商量,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礼裙。弟弟寄信来要钱,他在信中写道:

现在深感苦恼和羞愧,实在没脸见姐姐,也没有勇气打电话。钱可以托付阿关直接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吧,他住在京桥某街某条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名声不太好,社会上都以为他品行堕落,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你只管放心好了。这样一来,上原先生就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的,请一定照我的话办理。我这次中毒,不能让妈妈知道,趁着妈妈不知道的时候,千方百计将毒瘾戒掉。这回得到姐姐的这笔钱,就能全部还清药店的欠款,然后去盐原别墅,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店的账一旦还清,我将当机立断同麻药绝缘,我对神发誓,请相信我吧。一定要瞒着妈妈,叫阿关直接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拜托了。

我按照他信上的指点,叫阿关带上钱,偷偷送到上原先生居住的公寓去。弟弟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看来药物中毒是越来越深了。他写信来缠着我要钱,苦苦哀求,近乎哭诉,赌咒发誓,令人不忍卒读。说是要戒毒,也许又是欺骗。但我还是叫阿关卖掉了首饰,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

“那个上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身个儿矮小,脸色青黄,对人似乎很冷漠。”阿关回答。

“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里,平时只有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在家。这位夫人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很有教养,钱交给她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那时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起来,不,简直无法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稀里糊涂,傻里傻气。但尽管如此,弟弟三番五次老来要钱,而且数目越来越大,我着实担心得很。一天,我看能乐剧(7)回来,在银座先让汽车回去,一个人独自去拜访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读报,他身穿条纹夹衫和碎白花外褂,既像老人,又像青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怪兽似的男人。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留下的奇特的印象。

“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的东西了。”

他说话带着鼻音,时断时续的。看来,他把我当成他太太的朋友了。我对他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笑出声来。不知为何,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出去谈吧。”

说着,他早已披上短袖外套,从木屐箱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木屐穿上,立即带头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外面是初冬的傍晚,风很凉,仿佛是打隅田川河面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稍稍耸起右肩,像是顶着那股河风似的,只顾默默奔着筑地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我们进入东京剧场后面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四五堆客人,坐在二十铺席左右的狭长的房间里,各自围在桌子边,安安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先要了一杯酒喝了,接着他也为我要了一杯,劝我喝。我连连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喝酒,抽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闷声不响。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可我很沉静,心情挺自在。

“要是喝点酒就好了。”

“哎?”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兴趣放在酒上就好了。我呀,过去也有过麻药中毒的事,人们觉得很可怕,其实那和饮酒是一样的,不过人们对饮酒却特别宽容。使你弟弟变成个酒鬼就好了,怎么样?”

“我也见到过酒鬼。过新年的时候,我正要外出,家里司机的一位朋友,躺卧在在助手席上,鬼一般满脸通红,呼呼大睡。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司机对我说,这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我那时第一次见到酒鬼,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