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

早晨,睁开双眼时的心情很奇特。这感觉就像捉迷藏时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漆漆的壁橱里,突然,呼啦一声隔扇被拉开,太阳的光线倏地向你射来,并听到有人大声对你说:“看到你了!”先感到一阵晃眼,接着感到相当难为情,然后感到心怦怦地直跳,合起和服的前襟,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壁橱中走出来,接下来会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大为不快,就是这感觉。不,不对,也不是这种感觉。总觉得是一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又像是打开了一个盒子,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把那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又有一个小盒子。再打开它,接连还有一个小盒子。之后,再打开小盒子,结果还有更小的盒子。这样打开了七八个盒子,终于到了最后出现了一个如同骰子般大小的盒子,再轻轻地将它打开来一看,结果什么都没有。里面空空如也。有点接近这种感觉。说是吧嗒就醒来,那是骗人。我的双眼一开始浑浊不清,其间就像淀粉不断渐次下沉,然后上面再一点点澄清,最后才疲惫地醒来。早晨,我总觉得有些扫兴。很多令人悲伤的事情不断涌上心头,真让人受不了。讨厌,真讨厌!早晨的我最见不得人了。也许是晚上没有熟睡的缘故吧,我的两条腿累得筋疲力尽,然后我什么也不想做。说什么清晨身体有精神,那是胡扯。早晨是灰色的,天天如此!早晨是一天最虚无的。早晨我躺在床上总是感到很悲观。我讨厌早晨。清晨醒来,尽是一些让我感到非常厌恶、懊悔的事。它们一下子都聚集在一起,堵得我胸口难受,痛苦不堪。

早晨,太捉弄人了。

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感到很害臊,又很高兴。我起来后,飞速地叠好被褥。当把被褥抱起来时,我“嗨哟”地吆喝了一声。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会发出“嗨哟”这类庸俗词语的女子。“嗨哟”这类词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令人作呕!为什么我会发出这种吆喝声呢?就好像有一位老太婆居住在我身体内某个地方一般,令人感到不爽。以后,我可要当心啊。这就好像当你看到别人走路的步态非常低俗而大皱眉头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那种步态,这太叫人感到沮丧了。

早晨,我总是没有自信。我身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不戴眼镜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有点模糊而安详。虽然我最讨厌自己脸上带着眼镜,但是这眼镜也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优点。我很喜欢摘下眼镜向远处张望。远处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犹如梦幻,就像万花筒一样,十分美妙。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概都看不到。只有硕大的东西,只有鲜明而强烈的色彩、光线映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睛看人。对方的脸看上去都很柔和、漂亮、笑涔涔的。而且,当把眼镜取来下时,我不但决不想和别人发生争吵,还不想出言不逊,只会默然地发呆。于是,这时的我也许会感到别人都好像待人忠厚老实吧。这就更好了,我呆呆地感到放心了,人变得想要撒娇了,性情也变得非常和善了。

然而,我依然不喜欢眼镜。一戴上了眼镜,脸部的感觉就没有了。有面部而生的各种情绪,如浪漫、美丽、冲动、脆弱、天真、哀愁,这一切都被眼镜遮住了。甚至连挤眉弄眼的交流都无法正常地表现出来。

眼镜就是一个妖怪。

也许是因为自己总是很讨厌自己的眼镜的缘故吧,我总认为眼睛漂亮是最好的。即使没有鼻子,即便把嘴巴遮盖住,只要一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那双会让自己美美地活下去的眼睛,就会感到很好。我的眼睛只是很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当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观看的时候,就会感到失望。就连母亲都说我的眼睛没有神采。也许她是在说我的这种眼睛没有光芒吧。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像个煤球,就会感到心灰意懒。正因为是这样吧,我感到很受打击呢。每次照镜子时,我都深切地期望自己的双眼能变得润泽而明亮,就像蔚蓝的湖水一般,就像躺在青绿色的大草原上仰望天空一样。这双眼睛会时不时地映入流动的云彩,甚至连鸟儿的影子都能清晰地映入。我很想和拥有一双漂亮眼睛的人多多相遇。

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是5月份了。一想到这,我总觉得有点喜不自禁。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夏天就要来临了。走到庭院,满眼就是草莓花儿。父亲去世的事实难以想象。他死了,不在世了,这叫人难以理解,有些搞不懂。我很想念姐姐,怀念离去的人,想念那些长久没有相见的人们。到了早晨,这些过去的事情,前人们的事情,简直就像臭烘烘的腌菜萝卜一样出现在你的身边,令人不快地想起,实在受不了。

嘉皮和咔阿(因为这狗可怜兮兮的,所以就唤它为“咔阿”)两只狗结伴而行地跑了过来。我把这两条狗并排地放在自己的跟前,只是非常地疼爱嘉皮。嘉皮一身雪白的软毛又光亮又好看。咔阿却脏兮兮的。每当我逗弄嘉皮时,我都能清楚地知道咔阿在一旁表现出一副哭泣的表情。我也知道咔阿肢体残疾。咔阿悲伤的神情,我很讨厌。正因为它相当可怜,我才故意地不对它示好。咔阿好像是一条流狼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宰杀的。咔阿的腿已经是这样了,它就算要逃命,恐怕也跑不快吧。咔阿,你快跑到山里去吧!因为你不招人喜爱,早点儿死掉好了。我不仅仅对咔阿会做不好的事,对人也会做坏事。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刁难人,攻击人,令人生厌。我坐在走廊上,一边抚摸着嘉皮的脑袋,一边在观看刺眼的绿叶时,感到自己太不仁慈了,产生了一种想坐在泥地里的情愫。

我想哭一哭。我使劲憋住气,让自己的眼睛充血。我想也许这样会流出一点儿眼泪,于是就尝试了一下。可是,结果失败了。我也许早已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子了。

我断了这个念头,开始打扫起房间。我边打扫卫生,边突然哼起了《唐人阿吉》[1]的小调。我感觉自己环顾了一下周围。我觉得自己平时非常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现在却无意识地哼唱起《唐人阿吉》,真有趣。如果抱起被褥就“嗨哟”地吆喝着,边打扫卫生边哼唱唐人阿吉的话,那么连我自己都觉得完蛋了吧。要是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在梦话里说出怎样下流的事,我感到忐忑不安!不过,我总觉得滑稽可笑,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停下来,独自笑了起来。

我把昨天缝制好的新内衣穿上了身。衣服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洁白的小蔷薇花。穿上这件上衣,就看不到这个刺绣了。没人知道这一点,我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