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三章(第2/3页)

老寡妇不喜欢这种未来的话题,她立刻打断了他们:“你们都在讥笑我看不到电视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变成幽灵,出现在电视上给你们看!”

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着年轻人的谈话,而年轻人对祖母说的话,都默默地洗耳恭听,这异样的光景,使本多感到这些孙儿们像三只聪明的兔子。

人们对接待客人的方法熟悉起来,穿泳装的客人相继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处。没换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两对着泳装的夫妇围了起来,他俩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着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着丧服似的颜色发黑的罗纱衣服,在光闪闪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颗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发觉了这种效果。他推测,一定是今西想嘲弄那个企图永远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色的单纯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种夏威夷衫到这里来的。

等跟他们说完话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才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绕着池边走过来,他俩黑色和黄色的倒影在池水中摇晃着。

两位殿下十分熟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于战后经常出席所谓文化人的聚会,和今西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这时他对身旁的本多说“来了一位有趣的人。”

“这些日子总睡不好觉。”坐下来的今西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外国香烟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后又掏出来一盒新的,开了口,弹一弹盒底,灵巧地顶出一支烟来。他把烟衔在嘴上,漫不经心地说。

“啊,有什么烦恼的事吗?”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问道。

“没什么烦恼,可是一到夜里总要和人交谈。谈啊,谈啊,一直谈到早晨。在天亮之前,两人都以服毒自杀的心情,一同严肃地吞下安眠药,想睡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仍然是一个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里都谈些什么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后的夜晚了,话就不知有多少。谈到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干的事,别人干的事,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事,以前人类所干的事,以及被弃置的沉睡了几千年的大陆,什么都行,都是话题。因为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日。”

殿下从心眼里发生了兴趣,他进一步追问:“那么,第二天又活下来还谈什么呢?要说的话不是一点儿也没剩吗?”

“这没关系,来回地说呗。”

殿下对这种嘲弄人的回答有点儿厌烦,不吭声了。在一旁听着的本多,弄不明白今西什么时候能说出正经话,他想起了今西从前的那个奇谈怪论,便问道:

“那么,那个‘石榴国’怎么样了呢?”

“啊,那个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来的脸色越来越显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国香烟,本多感到他简直和某种类型的美军翻译差不多了。

“那‘石榴国’灭亡了,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今西一贯的作法,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是那个被称作“石榴国的”的“性的千年王国”,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经破灭了,那么它在讨厌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里也就破灭了。无论在哪里,它都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杀戮那幻想的凶手竟是今西,那么今西是怎样被观念之血迷住了心窍,毁灭自己所构筑的王国呢?那一夜的惨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语言构筑,又用语言将它毁灭。那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显现过一次后,便被残暴地毁坏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头在舔嘴唇,一看见他那被药品染得发黄的舌头,他那观念上尸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现在本多的眼前。

与这虚弱、苍白的家伙相比,本多的欲望远为稳健和素朴。但是在“不可能”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点都不表现出感伤,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出了那句“‘石榴国’灭亡了”,他这种轻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里。

椿原夫人凑近耳边的喁喁低语声,打扰本多的思想。她那极力压低的声音,已说明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

“这事只告诉本多先生。桢子现在到欧洲去了。”

“噢,这我知道。”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这一次没有约我,带着别人走了。那是她的一个看上一眼就叫人讨厌的差劲的弟子,我对这个人不想做什么评论。反正关于旅行的事,她对我什么也没说。这样的事怎么能想像呢?我虽然到机场去送行了,但心里难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你们不是莫逆之交吗?”

“岂止是莫逆之交,桢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抛弃了。说来话长,她的父亲既是诗人,又是军人。在战后的困难时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听她指点,对她毫无隐瞒,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过来的,并且按她的指教吟诗作歌。这种与神同心同体的感情一直支撑着我这个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丝毫没变。但是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悬殊,这次被抛弃,就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与其说是才能相差悬殊,不如说是我毫无才能。”

“哪儿的话。”由于游泳池的反光,眯缝着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说。

“是的,我已经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过,我到现在才搞清楚,她是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竟然有这样残酷的事吗?既然当初就知道我是个毫无才能的人,却又指导我,让我惟命是从。有时也让我高兴高兴,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现在弃我如敝屣,又让别的有钱的弟子来伺候她,到欧洲去旅行。”

“你有无才能另当别论。如果桢子才能出众,那么才能本来就是残酷的。”

“就像神那样残酷。……可是本多先生,我被神抛弃了,还怎么活下去呀!如果对我的所作所为逐一审视的神没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对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见的、不用担心它背叛的神是毫无用处的呀。如果不是死盯着我一个人,总是指手画脚地告诉我,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点儿隐瞒,在她面前自己也被净化到连任何羞耻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永远是个孩子,还是个母亲。”

“是呀,是这样的,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已是眼泪汪汪。

现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孙儿们和另外两对夫妇。香织宫殿下跳进去之后,他们开始抛掷带绿白条纹的大皮球。水声、喊声和笑声使散乱的水光越发耀眼。在人与人之间荡漾着的蓝色水面,刹那间就被搅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舔着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们发亮的脊背劈开,呈现出发光的伤口。那伤口转瞬间又愈合起来,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那水中的人们。在游泳池的那边,在高声叫喊的同时跃起的水花,使这边无数的粘液质的光圈精细地伸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