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十五章(第4/4页)

松枝侯爵被搁在了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后,相邻的大臣夫人才没话找话地向他问道:

“最近,您见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见的面,却又像是两三天前刚见过。反正,德川侯爵也从未同他商量过什么重大的事。就是在贵族院休息室和华族会馆见了面,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扯几句关于相扑的闲话。

“是啊,最近不常见到他。”松枝侯爵说。

“这一阵子,德川先生在组织一个叫作明伦会的在乡军入团体,他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那位先生很喜欢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渐渐要成为他的专业了。”桌子对面的一位男客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更得心应手哩。”

新河询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鲜花给震裂开来。她在说玩火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和羞怯,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可以搞秘密活动的人。

开始上汤菜的时候,谈话完全转到贵族的话题上来了。在轻井泽,每年照例要举办盂兰盆会。大家在议论,参加今年村民们举办的盂兰盆会时,该准备些什么样的服装。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东京的府邸举行盂兰盆会时,客厅外的廊檐下挂满了岐府产的椭圆形灯笼。他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挂念着的那件事。原来,母亲用卖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买下了涩谷的十四万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将其中的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这家公司却一直没有支付这笔钱款,直到她在苦恼中离开人世。

“钱还没有收回来吗?还没有吗?”

病人再三问道。

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很不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骗她说“收回来了”,可濒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别骗我啦!那么多的钱要是收了回来,家里就会到处响起钱的哗啦啦的脚步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那声音呢。快让我听到那个脚步声吧!那时,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亲一次次地这样说道。

那笔款子,是在母亲死后很久才勉强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数以上,在1927年15家银行破产倒闭时损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觉得难辞其咎而自缢身亡了。

母亲临死前没有提到清显,只是一味地说着那笔钱款,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伟大和抒情的韵味。侯爵隐约预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会留下什么更高贵的余韵。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国风尚。饭后,男客留在餐厅里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们则另被请往内室。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们在充分饮用饭后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边去的。新河夫人尽管也为此而生气,但由于这是英国风尚,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雨来。晚间忽然罕见地冷了起来,因而赶紧在壁炉里燃起了白桦劈柴,松枝侯爵的膝头也热得盖不住毛毯了。男人们熄灭电灯,在炉火周围随意地宽坐下来。

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话题。大臣这样说道:

“您要是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对首相细细地说说就好了。首相确实想超然于局外,可也有要顺应时局的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没少对首相说,”藏原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让人厌烦。”

“被首相厌烦倒还是安全的……”大臣说“……刚才我担心女士们的神经受不了,才没有说出口。请藏原先生务必充分注意自己身边的安全。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万一发生像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无论您采取怎样的防范措施,都不算过分。”

“您这么说,一定得到了各方面准确的情报喽。”藏原用毫无表情的浑浊嗓音问道。即便在这转瞬之间,不安的表情确曾掠过他的面部,也由于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为他面颊上的沉重赘肉镀上了一层搏动翅羽的影子,因而无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谓‘斩奸书’,警察很为我担心。不过,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担心的只是国家的未来,而不是我自己。有时我也避开警卫的耳目,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就像个孩子似的。有的人为我过于担心,建议我做一些无聊的事;还有人劝我花钱消灾,由他们出面采取措施,以保护我的安全。诸如此类的事,我都不想做。现在再来花钱买自己这条老命,早已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场的客人们情绪略微低落下来,只是没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松平子爵伸出光润的手去烤火,从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蔷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间雪茄的长长的烟灰,开始讲述一个显然想让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满洲当过小队长的人讲的。我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一次,这位小队长接到一封来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贫农出身的土兵的父亲写来的。土兵的父亲在信中这样写道:全家正陷于贫困之中,整日饥肠辘辘、哀号不已。说起来真对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请长官让儿子尽快战死。全家除了指望那点儿抚恤金外,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小队长没有勇气把这封信拿给那个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来。不久,这个儿子果然如愿以偿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道。

“这是小队长本人亲口对我讲的,决不会错!”

“是吗?”

藏原随口应了一声。这时,除了薪柴里的树液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外,壁炉周围没有一人说话。不一会儿,人们听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时发出的声响。大家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在火焰的辉耀下,两行泪水正顺着那沉重地折叠起来的面颊流淌下来。

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动。对藏原流泪最为震惊的是松平子爵。不过,他只是在为自己讲话艺术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随着哭了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次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却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已无力去追赶自己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许,能够理解藏原这无法解释的、谜一般眼泪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内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波动。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动和恍惚,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这次却被漠然地夹在指间,而没有被扔到壁炉的火焰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