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永恒的

我们的饲马员喝酒耽搁了,没有及时回来。他本来是到区中心去镶牙;在完成了这桩非同小可的事情后,为了表示庆贺,开怀畅饮了一番,误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万般无奈,他只好留在内弟家里过夜。

由他放牧的马共有七匹,两匹骟马、两匹牝马和三匹马驹,它们在牧场上徘徊多时。当我拿着钓鱼竿从河畔归来经过牧场的时候,这几匹马扬起头久久地望着我的背影,以为我会转过身来,把它们赶回马厩里去。然而它们的希望落空了,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等到,于是这几匹马只好自己回到了村里,在一家家门口转悠。我原想它们就在牧场上露宿或是倚靠在白天阳光晒暖的马厩墙壁旁过夜了。

深夜时,我一觉醒来到厨房去想喝一点饮料。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使我停了下来,我禁不住向窗外望去。

重重夜雾笼罩住了整个村庄,村口以远的方向什么也看不清了。雾幕中隐约显露出几匹马的轮廓,它们一动不动,像是用石头凿成一尊尊雕像。骟马和牝马相互偎依地立在那里,在它们之间暖烘烘的马胁部站着小马驹,这几匹小马驹睡得很香甜,低着小脑袋,垂着小尾巴和短短的鬃毛,马驹的小腿看上去是那样纤细无力。

我轻轻地打开窗子,一股凉气涌进来,在牧场的畜栏近旁有一只长脚秧鸡奔跑着,咯咯地叫着。小河谷里和库别纳河彼岸,有几只夜莺啼啭。有一种耳生的声音传来,那是一种发自腹腔的有节奏的呼噜声。我迟疑了片刻,终于猜到了:这是那匹受过内伤的老骟马熟睡时从松弛了的腹部发出的鼾声。鼾声有时候中断,老骟马微微睁开双眼,踢蹬着马蹄,警觉地谛听——它的鼾声有没有吵醒谁,有没有惊扰谁——然后它把自己凹凸不平,隆起的腹部更加贴近其他的马,让马驹更加靠拢自己,这样它才放心了,像人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重又沉入梦乡。

我注意观察另外几匹马,它们从未受到干扰,一次也没有惊醒过,只是互相靠得更紧更亲,彼此的脖颈贴得更近,它们都想用自己的躯体温暖小马驹。它们知道,既然马群中间有一匹口儿大的马,那么这位长者自然会承担起关照一切的重任——守护同伴,自己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 睛,注意警戒。一旦需要,它会唤醒同伴,带领它们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匹累坏了身子的老骟马,早就不是这些牝马的壮汉子和老公了,人们早就解除了它的负担,好像剥夺了它本能的需要,使它无可奈何地过着离群索居的独身生活。好了,现在既然马群中没有牝马,这匹老骟马为了遵循我们尚未领悟的自然界法则,也许是为了响应自然的召唤,自觉地负起了作为家庭长者和父亲的天职。

雾更浓更重了。马匹在厚雾里恍惚不清,忽而有马头,忽而有马尾部影影绰绰。村舍完全隐没了。有段时间,只有长满草的街道对面篱笆墙里面的一捆捆木柈还隐约可见,很快它们也湮没到苍茫夜幕中,被浓雾吞食掉了;这浓雾散发出黎明前的凉爽、湿润和催人欲睡的潮气。

黎明愈是临近,雾愈加浓厚,自然界也愈加幽暗。此刻,夜莺的啼啭也愈加响亮。一只长脚秧鸡急忙奔向库别纳河畔,竭力放声大叫,想要压倒彼岸的对手——夜莺。只有那几匹酣睡的马依旧站在我的窗下一动不动,庄重而镇定。它们之所以来到我的窗前,是由于我伏案工作到深夜,一直亮着灯光。马儿盼望着在亮灯的房屋里会有人想起它们,会走出来把它们拴回到舒适宁静的马厩里去,它们一直没有能够等到什么人,便在这里,在我房前小花圃的栅栏旁,疲惫不堪地睡去。

我凝视着小小的马群,凝视着这些由于牲畜收购人员的疏忽,或者确切些说是由于饲马员的爱心才得以生存下来并且继续被人使用的农家役畜,心中浮起遐想:无论我见识过多少各种各样的现代机器,无论我欣赏过多么罕见的奇观美景,只有眼前这幅图画对我来说是古老的、永恒的、不朽的:几匹沉睡的马站立在沉睡的村庄里;四周寂然不动的森林;牧场上露水重压下花朵低垂的白色睡莲、藏头露尾的鬼针草、有毒的毛茸茸的蒲柳;还有灌木、草丛、凋零的花楸树、湿漉漉沉甸甸的开白花的稠李树。

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到惋惜,可怜起那些人来,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而且甚至根本不知道这酣梦环绕的农村世界,还有村庄里沉睡着的马,这些温和驯顺、默默忍耐的动物,它们对人类无比友善,宽恕人类的一切,甚至宽恕人们对它们的屠杀。它们信赖人世间的安谧。

四周大雾弥漫,白茫茫的。刺破雾霭的唯一声响便是长脚秧鸡的咯咯叫声。但临近破晓的时刻,它叫累了,玩够了,开始沉默了。也在草丛中寻觅到了女伴,它们一起钻进潮湿的、开着白花的光胡萝丛里去了。唯独夜莺还在歌唱,而且唱得更加激越、更加嘹亮,全然不顾已是夜色已退,曙光初照的时刻,它们依然用爱情和生活之歌填满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