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3页)

还在湖边时,爸爸就用一块布系在我的脖子上,把防蚊帽紧紧扎住,为了不让蚊子钻进防蚊帽里,可防蚊帽的纱布由于在篝火旁烧出了洞,纱布又紧紧贴到脖子上,蚊子叮咬起来更显得方便。蚊子把我脖子上的好地方全都咬烂了,脖子成了肉饼馅。防蚊帽的纱布是由马鬃做的,正面用家纺的粗线绗了一下,针脚很大,戴的时间长了以后,帽子的前半部便出现了小洞。尽管很不容易发现,蚊子却能够蜂拥而来,就像是不懂事理而又调皮的小孩子们钻进了别人家的菜园一样。我用巴掌拍打着喝得过饱的蚊子,拍打自己防蚊帽的前部,所以整个防蚊帽都染上了蚊子血。很快我就不再碾死蚊子了,仅仅偶尔气急败坏时用拳头往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上几下,打得眼睛直冒金花,流出了眼泪。一群群死蚊子好似熟透了的越橘果,掉进了帆布上衣领子里,它们被碾碎,汗水和污血把衣领弄硬了,粘到了发烫的脖颈上。

“快点走!快点!”长者在催促,两位老人,一面挥手打蚊子,喘着粗气,一面驱赶着我们这两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孩子快些赶路,接下去,他们便越走离我们越远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难,简直要活不成了。我的小伙伴不时地停下脚步,以一种气恼的心情等着我。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走,当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显得很高兴,心甘情愿地去追赶大人们了。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已经不再反抗蚊蚋,对世界上的一切全然冷漠,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从头顶到膝盖全都像被烤一样灼热(蚊子咬不到脚:鞋里装了不少草),我连渗出鱼的黏液的背囊也不拿下来,就那样躺在了地上。然后艰难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去。我孤独一人。只有在这时我才明白了,如果没有树号,我这个被蚊蚋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肯定会迷路。这些蚊子会把耗尽了体力和精力的人或者野兽顷刻之间置于死地。正是那些白色的、椭圆形的树号引导我脱离了险境。雪松、云杉、冷杉(这里不生长红松)深色的树干上,树号像蜂蜜的斑点一样闪着光亮。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的斑点,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生动、友善。这些白色斑点、标记在引导我、吸引我、召唤我,有如在荒凉的冬夜,温暖的灯光呼唤孤独而又疲惫的行路人,援救他,给他温暖的住所。

前面,在褐色的苔藓上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我走到跟前,许久也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鱼。两个大人,还有我的小伙伴,把鱼从背囊里掏了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轻装跑掉了。他们甚至没有用苔草盖盖这些鱼,没有把鱼藏到树下或树桩附近,也没有藏到冻土里。我好像也应当把鱼倒掉一半,或者全部都扔掉,可是我没有力量解下背囊、打开它……我动不了,双脚像是自己在走动,引导我向前走去。一只眼睛被蚊子叮肿了,被脏东西盖住了,睁不开了。另一眼睛只能眯缝着,捕捉着前面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的树号。

泰加林更茂密了,出现了灌木欧洲越橘,能够更多地看到草把地衣刺穿的情况。能够看到歪着头颈的雪松和枯瘦的枞树之间伫立着的纤细的桦树,它们苍白得很,刚一生长就变成了残废。接下去还有山杨、河柳、柳树、赤杨。这说明近处有一条河。

我扯掉了头上的防蚊罩,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阵,吐出了许多异物,不再注意蚊子叮咬了;我还吃了些越橘果,让燃烧的内脏冷却了一下,随后便大步奔向了叶尼塞河。

两位年长的人还有我的小伙伴都坐在招风高地的大石头上。他们转过脸去不看我。爸爸斥骂我,说我总是落在后面,要人等待。当他把粘在我身上的背囊扯下来,把揉得不像样子的鱼抖落在石头上时,他又找到了更有分量的理由为自己辩解:“我问你干吗背着这些鱼?干吗?!你是不是总仰着头走路,没有看见我们已经把鱼都抛掉了吗?你也可以这样做吗!还是因为你这个木头疙瘩脑袋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

我走向叶尼塞河,捧起了清新凉爽北方的河水,把水撩到脸上、脖颈上、头上。水在我的上衣、裤子、靴子里流淌。爸爸在喊叫,让我脱下上衣。我没有听从他——流出了气恼的泪水、可怜的泪水、不原谅别人的泪水。泪水从我眯缝着眼睛里夺眶而出。我在冲洗眼睛,用冷水冲洗。当我闭上充血的眼睛时,白色的树号依旧在闪亮,仿佛是在召唤我。

这就是我在这些微型作品之前先想到的书名。“垃圾”中间不仅可能“产生”诗歌,也可能产生书名,这是又一证明或例证。这里只需要再补充一句,收进《树号》这本书里的东西是我在将近四分之一世纪里写就的。

[1] 欧玛尔·海亚姆(约1048—约1123),波斯诗人、天文学家和哲学家。——译者注,下同。

[2] 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3] 勃洛克(1880—1921),苏联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