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3/5页)

在那之后几个星期,皮姆心情低到谷底。

皮姆念念有词。皮姆走来走去。皮姆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手臂紧贴两侧,手掌张开,像是准备起飞或游泳。他蹲坐下来,肩膀抵住墙。他抱住绿色档案柜,使劲摇着,柜子在他的臂膀里跌跌撞撞,像是快要压扁他的老爷钟似的,烧盒在柜子顶端摇晃跳动说:“把我拿走!”他发誓,全在他的脑海里。他不停说话,全在他的脑海里。

他想要四周平静下来,但却静不下来。他再次坐在桌边,汗水滴落在他周围的纸堆上。他开始动笔。他很平静,但该死的房间仍然无法安顿下来,干扰了他的写作。

又是波士顿。

皮姆造访128号道路上的金色半圆:欢迎莅临美国科技高速公路。这个地方像没有烟囱的火葬场。严密低矮的厂房与实验室,蜷伏在灌木丛与风光明媚的山丘间。他去向英国代表团请益,并用藏在公文包里的秘密照相机违规偷拍了几张照片。他在一位名叫鲍伯的美国工业元老家里共进一顿私人午餐。鲍伯是他失之轻率交上的朋友。

他们坐在游廊上,凝望草地缓降的庭院,一个黑人肃静地用三重切割器割草。午餐之后,皮姆开车到尼德翰,艾塞尔在查尔斯河畔的一条长椅上等他。查尔斯河等同于他们在此地的阿尔河。一只苍鹭飞掠过碧蓝的急流。红尾鹰从枯木上瞪着他们。他们顺着隆起的冰河砂堆,走进森林深处。

“怎么回事?”艾塞尔终于问道。

“哪里有什么事?”

“你很紧张,而且不说话。依据合理的推测,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每次做后勤简报的时候都很紧张。”

“不像这次这么紧张。”

“他不会和我说话了。”

“鲍伯吗?”

“我问他尼米兹改装合约进行得如何。他回答说他的公司在沙特阿拉伯大有进展。我问他和太平洋舰队司令谈话的情形。他问我什么时候带玛丽到缅因州度周末。他的脸都变了。”

“怎么了?”

“他很生气。有人警告他,关于我的事。我想,他很气他们,比对我还气。”

“还有呢?”艾塞尔耐心十足地问,他知道皮姆永远留一手。

“有人跟踪我到他家。一辆绿色的福特,车窗玻璃是黑的。那里没有地方可以打转,而且美国盯梢的人又不走路,所以他们就离开了。”

“还有呢?”

“别再问还有呢!”

“还有呢?”

突然之间,小心提防与不信任的鸿沟隔开他们。

“艾塞尔。”最后皮姆开口说。

皮姆直呼他的名字是很不寻常的事;间谍的行为规范通常会制止他这么做。

“嗯,马格纳斯阁下。”

“我们一起在伯尔尼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学生的时候。你不是吧,对不对?”

“不是学生?”

“你不是在刺探任何人的情报吧。刺探欧林格一家。刺探宇宙俱乐部。刺探我。那时候没有人在操控你。你只是你。”

“我没在刺探情报。没有人操控我。没有人拥有我。”

“真的吗?”

但皮姆已经知道是真的了。从艾塞尔眼里闪现罕见的怒火,他就已经知道了。但他的声音严肃而不悦。

“认为我是个间谍,是你的想法,马格纳斯阁下。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想法。”

皮姆看着他点燃一根新的雪茄,注意到火柴的火光微微颤动。

“是杰克·布拉德福的想法。”皮姆更正他。

艾塞尔抽出雪茄,肩膀缓缓放松。

“无所谓。”

他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不重要了。”

“波授权进行审讯,不怀好意的。”皮姆说,“我星期天要飞回伦敦,勇敢面对现实。”

谁应该告诉艾塞尔审讯的事?说这是有敌意的?谁敢拿“公司”几个温顺的律师在萨克森安全房舍里做做样子的夜间审讯,和殴打、电击以及二十年来剥夺艾塞尔生活的非常境遇相比呢?我竟然对他那么说,此刻令我赧然。在1952年,我后来才知道,艾塞尔公开指控史兰斯基(Rudolf Slansky,1901-1952,捷克共产党总书记,1952年在东欧整肃风潮中以叛国罪被处死),要求判他死刑——声音并不太激昂,因为他自己也只剩半条命了。

“可是实在太恐怖了!”皮姆大叫,“国家这样对待你,你怎么能为国服务呢?”

“一点都不恐怖,谢谢你。我应该早点做的。

我保住了性命,而史兰斯基一定会死,不管我有没有揭发他。再给我一杯伏特加。”

1956年,他又遭逢噩运。

“这一次问题比较小。”他解释说,给自己点了一根新雪茄。

“我揭发铁托,没有人会费事去杀他。”

在60年代初期,皮姆在柏林的那段日子,艾塞尔在布拉格城外的一座中世纪地牢被关了三个月。他当时允诺了什么,他一直没清楚地告诉我。那一年,轮到斯大林分子自己被整肃,尽管并不太激烈;而史兰斯基宣告平反,尽管是在他死后。(他的罪名仍在,你应该记得,尽管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艾塞尔回来时看起来老了十岁,而且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说话会有轻声的“儿”音,像极了口吃的人。

和这样的经验相比,皮姆接受的调查实在无趣得很。杰克·布拉德福在场捍卫他。人事官像老母鸡一样不停烦他,向他保证这只是回答几个问题的一桩小事。几个财务处来的没下巴的奴才一直警告折磨他的人,说他们逾越训令了,而我的两个狱卒则不停对我谈他们的孩子。这样五天五夜之后,皮姆觉得神清气爽,像刚度完一段乡间假期,审讯他的人起身离去。

“旅途还好吗,亲爱的?”玛丽问。皮姆回到乔治敦,在床上躺了一个早上,精神暂时放松。

“好极了。”皮姆说,“杰克向你致意。”

但在他步行前往大使馆的途中,看见费尔迪酒铺的砖墙上有一个新画的白色粉笔箭头,那是艾塞尔的警告:暂时别联络,等候进一步通知。

此刻,汤姆,该是告诉你瑞克做了什么的时候了,因为你祖父在落幕之前还有最后的把戏。

那是他登峰造极之作,你应该想得到。瑞克退缩了。他放弃脱轨的生活方式,跑来对我哭哭啼啼,逢迎巴结,像只吃鞭子的动物。他变得越卑微、越黏人,皮姆就觉得越没有安全感。

“公司”和瑞克仿佛带着他悔不当初的猥琐庸俗从两侧包夹他,而皮姆则像高空绳索上的特技艺人,顿时失去依靠。皮姆在心底苦苦哀求。他高声嘶喊:继续使坏,继续标新立异,继续冷落我,别放弃!

但瑞克还是来,蹒跚傻笑像个贫民,知道自己的权力最大,因为他此时最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