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7页)

和皮姆面谈的人若不是完全疯了,也一定是满脑子胡思乱想。他把眼镜推到鼻子顶端,推到头顶的灰色鬈发里,活像娘娘腔的赛车选手。他倒给皮姆一杯雪莉酒,一手揽在他背后,领他到俯瞰一排议会房含的长窗旁。

“脏死人的制造业如何?”他建议道。

“制造业很好啊。”皮姆说。

“除非你愿意和工人一起吃饭。你喜欢和工人一起吃饭吗?”

“我没有什么阶级意识,真的,先生。”

“太可爱了。你喜欢油渍沾上你的手吗?”

皮姆说他也不在乎油渍,真的,但此时他又被领往第二扇窗,眺望尖塔与草地。

“我有个大英博物馆低阶馆员的缺,还有下院三等助理文员的工作,下院就等于无产阶级的贵族院。我还有一些拉里拉杂的工作在肯尼亚、马来西亚和苏丹。印度我就爱莫能助了,他们不让我碰。你喜欢海外的工作还是不喜欢?”

皮姆说海外最好,他曾经在伯尔尼上大学。

他的面谈员很迷惑。

“我以为你是在这里念大学的。”

“我也在这里念。”皮姆说。

“喔。你喜欢危险吗?”

“我很爱,真的。”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别一直说‘真的’。

如果有人想也不想就雇用你,你会义无反顾地效忠到底吗?”

“我会。”

“你愿意对老天爷和保守党立誓,无论是非善恶都敬爱国家吗?”

“愿意。”皮姆笑着说。

“你相信生为英国人就像是生而为彩票中奖人一样吗?”

“嗯,是的,老实说,对。”

“那就当间谍吧。”面谈员建议,从书桌里抽出另一份申请书,交给皮姆。

“杰克·布拉德福向你问好,他说你到底为什么没和他联络,你为什么不和他那个和气的招募员一起吃饭?”

我可以给你写一整篇文章,汤姆,描述接受面试的乐趣。在皮姆精通且终此一生不断精进的拉党结盟艺术中,这场面试绝对是巅峰之作。当年我们还没有驻办公室看疯子的医生,你杰克伯伯喜欢这么叫他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秘密世界的国民,拥有纯然天真的特权。他们最贴近生命的经验就是战争,他们认为和平不过是战争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但从他们脑袋之外的世界看起来,他们过着如此未经考验的生活,质朴得如此纯真稚嫩,人际关系如此内向,以至于需要秘密兵团来打造他们衷心相信自己正保护的社会。皮姆坐在他们面前,冷静,深思,果决,谦逊。皮姆把自己的外表套进一个接一个的模子里,忽而崇敬,忽而敬畏、热心、炽烈真诚或清灵愉悦。他听说他的导师们都很喜欢他,简直惊喜得昂首阔步,知道陆军也很喜欢他,更让他骄傲得怡然自得。

他谨慎得恰到好处,或夸耀得恰到好处。他从相信的人里挑出半信半疑的人,丝毫不放松,直到他们全成为皮姆后援会的终生会员。

“现在谈谈你父亲吧,可以吗,皮姆?”一个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让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艾塞尔的人间,“看起来是很多姿多彩的人。”

皮姆凄然一笑,理解他的语气。皮姆在回敬之前先巧妙地奉承。

“恐怕他有时候是太过多姿多彩了,长官。”

他在一阵阳刚的笑闹声中说,“我不常见到他,老实说。我们还是朋友,但我宁可避开他。我不得不这样,说真的。”

“没错。嗯,我想我们不能把你老爸的罪怪到你头上,对不对?”提问的那个人宽大为怀地说,“这是你的面试,不是你爸爸的。”

他们对瑞克了解多少,或在乎多少?即使今天,我也只能猜测,因为这个问题后来从未提起,我确信在皮姆获得接纳的那段日子里,这个问题在表面上已被遗忘。毕竟,英国仕绅,不会因父母的问题而彼此歧视,只在意血统。他们必定偶尔听闻瑞克惊人的堕落行径,或许还会露出开怀的微笑。想必风言风语总会在他们的交游圈里传来传去。但我怀疑,瑞克反而是资产。年轻间谍有些无伤大雅的犯罪背景并非坏事,他们分析道。

“在严酷的学校成长,”他们告诉彼此,“可能是有益的。”面试的最后一个问题与皮姆的回答,永远在我脑海回荡。问的人是一个穿斜纹呢的军方人士。

“听着,皮姆小伙子,”他那庄稼汉的头猛地前伸问,“你对捷克很有研究。你能说他们的语言,认识他们的人。你对他们现在的这些整肃和逮捕行动有什么看法?觉得烦恼吗?”

“我知道整肃很恐怖,长官。但并不意外。”

皮姆说,他炽烈的目光凝注在遥远的远方。

“为什么不意外?”军方人士追问,似乎什么事都该是意外。

“体制腐败。靠党派意识结合。只有排除异己才能存活。”

“对,没错。当然。那你会怎么做——做?”

“以什么身份,长官?”

“以我们成员的身份,你这个傻瓜。情报组织官员的身份。每个人都可以这么说。我们都一样。”

皮姆想都不必想。他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真诚已代他发言:“我会玩他们的把戏,长官。我会分化他们,让他们内讧。散播谣言,胡乱指控,相互猜忌。我让他们狗咬狗。”

“你是说你不在乎无辜的人被他们自己的警察抓到牢里,是吧?有点残忍吧?有点不道德?”

“如果是为了缩短那个体系的寿命,就无所谓。不,长官,我不觉得我残忍而不道德。而且我也不赞同你说的,那些人恐怕并不无辜。”

终其一生,普鲁斯特说,我们能做到我们做得第二好的。皮姆还有什么更擅长的,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接受了“公司”的邀约。他打开《泰晤士报》,用同样超然的态度读到他与贝琳达订婚的消息。我不必再操心,他想。公司拥有一半的我,贝琳达拥有另一半,我别无他求。

把你的目光转向皮姆的第一场盛大婚礼吧,汤姆。婚礼几乎是在皮姆缺席的情况下筹备的,那是他最后几个月的训练期,就在学习如何静悄悄地杀人与伦敦经济学院一位年轻讲师主持的“认识你的敌人”三天研讨会中间的空当。想像一下,这种对已婚身份毫无准备的情况,带给皮姆多大的乐趣。非常好玩。无拘无束,如真似幻。

他穿越阿尔吉的沼泽,追寻布肯(John Buchan,1875-1940,英国间谍小说家)的鬼魂。他挤在橡皮艇里,趁夜在沙岸登陆,被征服的敌人总部里有热腾腾的巧克力等着他。他跳出飞机,浸泡隐形墨水,学摩斯电码,输出粪化石学的无线电信号到清爽怡人的苏格兰空气里。他看着蚊式飞机在百英尺之上一闪一闪地飞过夜空,在真正补给的地点丢下一整箱圆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