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这件事毫无根据。”他说。

“您不太了解阿希斯家的人,神父,”寡妇回答说,“他们都爱想入非非。”

“我对匿名帖的看法,蕾薇卡是知道的,”他说,“您看,我是不是再同罗贝托·阿希斯谈一谈。”

“千万可别谈,”寡妇说,“那等于是火上浇油。不过您要是在礼拜天布道的时候谈一谈匿名帖的事,我想罗贝托·阿希斯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安赫尔神父摊开双臂。

“那怎么行啊,”他大声叫嚷起来,“那不是小题大做吗?”

“防止犯罪比什么都重要。”

“您认为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岂止是这样认为!”寡妇说,“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阻止不了他犯罪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到桌前。一个赤脚的女仆端上来米饭菜豆、半熟的蔬菜和一盘肉丸子,上面浇了一种暗红色的浓汁。安赫尔神父闷头吃起来。辛辣的胡椒、房间里死寂的气氛、内心纷乱的思绪使他回想起在马孔多的一段往事。当时,他刚刚开始担任神职,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一天中午,也像今天一样,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他拒绝给一个上吊自杀的人举行基督教的葬礼,原因是狠心的马孔多居民反对安葬这个自寻短见的人。

安赫尔神父解开长袍的领扣,散散热气。

“好吧,”他对寡妇说,“请您关照一下罗贝托·阿希斯,叫他别忘了礼拜天去望弥撒。”

阿希斯寡妇答应一定照办。

希拉尔多大夫和他的妻子从来不睡午觉。下午,他们一起阅读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两个人待在内院里,男的躺在吊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聆听着,女的把书放在怀里,背对着被阳光晒得发蔫的天竺葵的斜影,朗读小说。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拿腔拿调地读着,一点味道都没有,直到读完也没有抬头,书始终摊开在膝盖上。这时候,希拉尔多大夫走到洗脸池边冲洗了一下。天气闷热,似乎要来一场暴雨。

“这算是一个长的短篇小说吗?”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问。

大夫以他在外科病房学会的轻巧动作把头从洗脸池里缩回来。“人们说这是个小长篇,”他在镜子前一边擦头油一边说,“可是据我看,还不如说是一部长的短篇。”他用手指抹了点凡士林,擦在头顶上,最后说:

“评论家可能会说这是个短篇,但写得很长。”

在妻子的帮助下,大夫穿上一件白色亚麻布的衣服。人们往往把她错认为是大夫的姐姐,一则她对他照顾得体贴入微,再则她那冷漠的目光令她显得比大夫年长些。希拉尔多大夫临走前把今天请他出诊的人的名单和顺序告诉了她,免得有急事找不着他,然后,又把候诊室指示钟的指针拨了一下:他五点钟回来。

街上热得像蒸笼。希拉尔多大夫在人行道上的阴影里走着,预感到尽管天气闷热,但今天下午绝不会下雨。知了的叫声使码头显得更加寂静。那头死牛已经被人拖出,顺水流走了。腐臭味消失散尽,留下一片真空。

报务员从饭店那边喊了他一声。

“收到电报了吗?”

希拉尔多大夫没有看见电报。

“请告如何发货。阿科凡签署。”报务员把电文背给他听。

他们一同来到邮电局。报务员趁大夫起草回电时打了个盹儿。

“是盐镪水。”大夫用了个不太科学的名词解释说。尽管他预感到下午没有雨,但在起草完电报后还是安慰对方说:“今天晚上也许会下场雨。”

报务员开始计算字数。大夫没去管他,把目光转向发报机旁那本摊开的厚书。他问,那是不是一本小说。

“是《悲惨世界》,维克多·雨果的。”报务员发完报,在抄件上盖了章,拿着书回到栏杆旁。“我想,有了这本书,我们可以消磨到十二月了。”

几年前,希拉尔多大夫就听说这位报务员利用空闲时间通过电报向贝纳尔多·德尔维恩托的女报务员传诗歌。可是不知道他还传小说。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大夫说着,用手翻了翻那本翻阅多遍的厚书,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荒唐念头。“还不如传点小仲马的东西呢。”

“她喜欢这本书。”报务员申辩说。

“您认识她?”

报务员摇了摇头。

“认识不认识,还不是一样,”他说,“她发R的时候,总是一跳一跳的,走到哪儿我也能认出来。”

这天下午,希拉尔多大夫留出一个小时给堂萨瓦斯看病。堂萨瓦斯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上裹着毛巾被。

“糖块好吃吗?”大夫问。

“是天气太热闹的,”堂萨瓦斯抱怨说,把他那像老太婆一样臃肿的身躯转向屋门,“午饭后,我打过一针。”

希拉尔多大夫在窗前的桌子上打开药箱。院子里知了叫个不停,屋里热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堂萨瓦斯坐在院子里费劲地挤出一点尿。大夫用试管取了琥珀色的尿样。病人觉得松快些了,一边看着大夫化验,一边说:

“大夫,您多费心吧,在知道这本小说的结局以前,我还不打算离开人世。”

希拉尔多大夫把一片蓝色的药片放进尿样里。

“什么小说?”

“匿名帖。”

堂萨瓦斯用温顺的目光瞅着大夫把试管放在酒精灯的火焰上加热。大夫嗅了嗅,病人用混浊无光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

“正常。”大夫说着把尿样倒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他问堂萨瓦斯:“您也惦记着这件事?”

“我不惦记着,”病人说,“不过,我跟日本人一样,看见别人害怕就特别开心。”

希拉尔多大夫准备给他做皮下注射。

“还有,”堂萨瓦斯接着说,“前天有人给我贴了一张。还是那些混账话,什么我的孩子啊,什么毛驴的故事啊。”

大夫用一根橡皮管勒住堂萨瓦斯的血管。病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毛驴的故事。看来大夫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得从头至尾讲一讲。

“二十年前,我做了一笔贩卖毛驴的生意,”他说,“赶巧到第三天清晨卖出的驴通通死了,身上没留下任何伤痕。”

他伸出肥肥胖胖的胳臂,让大夫抽血。希拉尔多大夫拔出针,用棉花按住针眼,堂萨瓦斯把胳臂缩了回去。

“您猜,人们编了个什么故事?”

大夫摇摇头。

“说我夜里亲自钻进各家的菜园子,用手枪捅进驴屁股里,把驴通通打死了。”

希拉尔多大夫把装血样的试管放进上衣口袋里。

“乍听起来,这个故事挺像真事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