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这是什么?”

药铺掌柜把手指头伸进药瓶里去,摸着瓶里的干菜籽。“这叫独行菜,”他说,“您好好嚼一嚼,一点一点把汁嘬出来。治淤血红肿那是再好不过了。”他把几粒菜籽倒在手掌心,从眼镜上边望着镇长,说:

“把嘴张开。”

镇长往旁边躲了躲。他把药瓶转了一下,发现上面什么字也没写,又用眼睛盯住药铺掌柜。

“随便给点西药吧。”他说。

“什么西药也赶不上这个,”堂拉洛·莫斯科特说,“这药可管用了,这个土方子在老百姓当中流传三千年了。”

他找了张报纸,裁下一小片,把独行菜籽包好,动作很认真,态度很亲切、很和蔼,好像舅父给外甥叠纸鸟一样。包好纸包,他笑吟吟地抬起头来。

“您怎么不拿走啊?”

镇长没有搭腔。他拿出一张钞票,没等找钱就离开了药铺。

半夜过后,镇长还在吊床上辗转反侧,不敢嚼菜籽。约莫十一点钟光景,天气正热得出奇,突然下了一阵倾盆大雨,继而转成毛毛细雨。镇长浑身发烧,四肢无力。身上出的汗冷冰冰、黏糊糊的,还一个劲儿地发抖。他趴在吊床上,张着嘴,默默地做祈祷。越祈祷,肌肉越紧张,最后竟然抽起筋来。镇长心里明白,虽然他很想靠近上帝,可是牙疼拉得他离上帝越来越远。他索性蹬上靴子,在睡衣外面罩上雨衣,径直朝警察局走去。

镇长大喊大叫地闯进警察局。警察们似睡非睡地正在做噩梦,听见喊声,你挤我撞地跑到走廊上,摸着黑找武器。灯亮了,他们衣冠不整地等着镇长下命令。

“冈萨莱斯、罗维拉、佩拉尔塔。”镇长喊道。

被点到名字的三名警察走出队伍,来到中尉身旁。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混血种人,看不出镇长究竟为什么要点他们三个。三人当中,第一个满脸稚气,剃着光头,身穿一件法兰绒上衣。另外两个穿着军服,没有系扣,也露出里面穿的法兰绒上衣。

他们三个不知道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只是跟在镇长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排成一队离开警察局。他们冒着蒙蒙细雨穿过大街,在镶牙铺门前停下来。警察用枪托猛砸两下,把大门砸破了。等到前厅灯亮,他们已经进到铺子里。一个身材矮小的秃头男人从后面门里走出来。他只穿了一条短裤,露出浑身的腱子肉,张着嘴,举起一只胳臂,正要穿浴衣。出来的一刹那,他愣住了,仿佛看到摄影师的闪光灯唰地一亮似的。紧接着,他朝后一闪,正好撞在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的妻子身上。

“站住!”中尉一声断喝。

那个女人哎呀了一声,用手捂住嘴,转身跑回卧室。牙医用手系着浴衣的带子,走到前厅。这时,他才认出那三个把枪对准他的警察和镇长。镇长的身上直往下滴水,两手插在雨衣兜里,静静地站在那儿。

“你老婆要是胆敢离开屋子,我就下令开枪。”中尉说。

牙医抓住屋门的把手,冲里面说:“喂,听见了吗?我说。”他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门,然后朝镶牙室走去,乌黑的枪口透过褪色的藤制家具一直瞄准着他。两名警察先牙医一步来到镶牙室门口。一个警察拧亮电灯,另一个径直走到手术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

“应该还有一支。”镇长说。

他跟在牙医后面,最后一个走进镶牙室。两名警察迅速认真地在搜查,另一名守在门口。他们倒翻了手术台上的工具箱,把石膏模、没做完的假牙、零散的牙齿、金牙套撒得满地都是,又把玻璃柜里的瓷瓶全部倒空,用刺刀嘁里喀喳挑破了牙科专用椅上的橡胶枕头和转椅上的弹簧座位。

“是支三八式的大枪,长筒的。”镇长进一步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牙医。“你最好还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枪放在哪儿了,”他说,“我们可不是来抄家的。”从牙医那双躲在金丝架眼镜后面的细长而无神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反正不着急,”牙医平心静气地回答说,“只要你们各位高兴,尽管继续翻腾。”

镇长思索了一下。他再次查看了这间用粗糙的木板搭起的房子,然后朝牙科专用椅走过去,同时三言两语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番。一名警察守着通到街上的大门,另一名守在镶牙室门口,第三名把守窗户。镇长在椅子上坐好,把湿淋淋的雨衣扣上扣子,只觉得周围都是冷冰冰的利刃在卫护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屋里空气稀薄,充满木馏油味。镇长把头靠在枕垫上,尽量把呼吸放匀。牙医从地上拣起几件工具,放到锅里煮沸。

牙医背对着镇长,两眼欣赏着酒精灯的蓝色火焰。那股稳当劲儿,就像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水开了以后,他用一张纸垫着锅把,把锅端到椅子边上。一个警察挡住了他的去路。牙医把锅放下,从水蒸气上面看了看镇长,说:

“你叫这个刽子手站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镇长一摆手,那个警察离开了窗口,让牙医朝椅子走过去。那警察把一把椅子挪到墙根,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枪放在大腿上,还在紧张地监视着。牙医拧亮灯。被强烈的灯光乍一照,镇长觉得眼花缭乱,连忙闭上眼睛,把嘴张开。牙已经不疼了。

牙医找到病牙,用食指扒开发肿的腮帮子,另一只手转动着活动灯。眼瞅着病人急剧地喘气,他连理都不理。牙医看了一会儿,把袖子卷到胳膊肘,准备动手拔牙。

镇长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麻药呢?”镇长说。

他们俩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

“你们杀人,历来不用麻药。”牙医轻轻地说。

镇长在那只握着拔牙钳的手上没有感觉到丝毫挣脱的意思。“把安瓿拿过来。”他说。站在屋角的那个警察用枪口对准了他们。镇长和牙医都听见拉枪栓的声音。

“告诉您,没有麻药。”牙医说。

镇长松开了牙医的手腕。“应该有啊。”他一面反驳着,一面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牙医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镇长,然后把镇长的脑袋推到枕垫上,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说:

“别怕,中尉。肿成这个样子,上麻药也不管用。”

镇长度过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之后,他全身肌肉松弛下来,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椅子上。潮气在天花板上留下的乌黑的水印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一辈子也忘不掉。他听到牙医在洗手池洗手,把手术台上的抽屉放回原处,默不作声地捡起丢在地上的一些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