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各家各户打开了大门。人们聚集到广场上东拉西扯,有的在沾满灰尘的杏树下面,有的围在冷饮车周围,有的坐在路旁斑斑驳驳的花岗岩长凳上。安赫尔神父心想,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镇上就奇迹般地变了个模样。

“神父,您还记得集中营里的俘虏吗?”

安赫尔神父虽然没有看见希拉尔多大夫,可是听这话音他能想象得出大夫一定是躲在纱窗后面,脸上露出微笑。至于集中营里俘虏的照片,说实在的,他不记得了,不过肯定是看见过。

“请您到诊室来。”大夫说。

安赫尔神父推开纱门,只见凉席上躺着一个小娃娃,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孩子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浑身皮肤焦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靠着板墙坐在那里。神父没闻到什么邪味,但是他想,这个病人一定是臭气熏天的。

“这是谁?”神父问。

“我的孩子。”女人回答说。她仿佛自我辩解一样又加上一句:“两年前,这孩子便过一次血。”

病人的脑袋没有动弹,只把眼睛转向门口。神父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

“怎么给他治的?”他问。

“这阵子一直给他吃绿芭蕉,”女人说,“这东西挺能止血的,就是他不爱吃。”

“你们应该带他来忏悔。”神父说。

话是这么说,可神父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用手指搔搔纱窗,把脸贴近窗子往里看了看。希拉尔多大夫正在一个研钵里捣什么东西。

“这孩子是什么病?”神父问。

“我还没给他检查呢。”大夫回答说。然后,他边想边说:“这就是遵照上帝的意旨降临到人间的灾祸,神父。”

神父没有答理他。

“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多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这可怜的孩子那样面无人色。”大夫说。

神父告辞出来。码头上没有一条船。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安赫尔神父心中明白,看见那个病孩子以后,他的心境大变。他骞然想起约会的时间已过,便连忙加快脚步朝警察局走去。

镇长坐在一把折叠椅里,两手撑住头。

“您好。”神父慢吞吞地说。

镇长抬起头来。神父看见他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绝望的神情,不禁颤抖了一下。镇长半边脸刚刚刮过,光溜溜的,另外那半边抹着泥灰色的药膏,简直像是泥泞的乱草堆。他嗓音嘶哑地哎哟了一声。

“神父,我得自己给自己一枪了。”

安赫尔神父听了大吃一惊。

“吃那么多止痛片,您一定是中毒了。”他说。

镇长用脚一下一下地猛踢着墙壁,两手揪住头发,狠狠地把脑袋往木板上撞。神父从未见过一个人竟会疼成这样。

“那就再吃两片药吧,”他真心实意地把自己头晕时常服的药告诉了镇长,“再吃两片,死不了人。”

这话倒是不假。神父心里明白,面对人类的痛苦,他总是束手无策。他用眼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搜寻着止痛片。屋里靠墙放着六张小皮凳,还有一个玻璃橱,里面塞满尘封灰盖的纸张。共和国总统的画像挂在一枚钉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空玻璃纸包,这是止痛片留下的唯一痕迹。

“药在哪儿?”神父十分焦急地问。

“对我一点也不管用。”镇长说。

神父走到镇长身边,又问:“告诉我,药在什么地方?”镇长猛一挺身,安赫尔神父只见在自己眼前几厘米的地方有一张庞大而狰狞的面孔。

“他妈的,”镇长喊道,“我说过了,别再缠着我。”

他把一张小凳举过头顶,使尽浑身力气朝玻璃橱砸过去。安赫尔神父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他看到玻璃被砸得四处飞溅,这才明白过来。这时,镇长在一团尘雾中慢慢安静了。屋里一片死寂。

“中尉。”神父喃喃地说。

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出现在走廊门口。镇长熟视无睹地扫了他们一眼,像只猫似的呼呼喘着气。警察们把枪放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安赫尔神父扶着镇长的胳臂,把他搀到折叠椅上。

“止痛片在哪儿?”神父固执地问。

镇长合上眼睛,脑袋往后一仰。“我再也不吃那些鬼玩意儿了,”他说,“吃得我耳朵嗡嗡直响,脑门子都木了。”这时,疼劲儿过去了,他扭过头来问神父:

“您跟牙医说了吗?”

神父默默地点了点头。镇长从神父的表情上已经猜出谈话的结果。

“您干吗不跟希拉尔多大夫说说?”神父建议道,“有的大夫也会拔牙。”

镇长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他会说没有钳子。”说罢,又添上一句:

“都在跟我作对。”

趁着这阵子牙不疼,镇长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整个一下午可把他折腾得够呛。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屋里已经黑了。镇长低垂着眼睑没有看神父,嘴里说:

“您是为塞萨尔·蒙特罗来的吧。”

神父没有答话。“我疼成这样,什么也干不了。”说着,镇长站起身来,打开灯。一群蚊虫从阳台一拥而入。时间过得这么快,安赫尔神父不禁吃了一惊。

“时间都过去了。”他说。

“不管怎么样,礼拜三得把他押走,”镇长说,“明天把该办的事办完,下午让他忏悔。”

“几点钟?”

“四点。”

“下雨也照常进行?”

镇长横了神父一眼,这一眼把两个礼拜以来牙疼积下的烦躁全都发泄出来了。

“天塌下来也照办不误,神父。”

镇长牙疼得很厉害,吃止痛片也不行。他把吊床挂在房间的阳台上,本想趁晚上凉快好好睡一觉。可还不到八点,他又疼得撑不住了。他下了楼,来到广场。广场上,一股股热浪憋得人昏昏欲睡。

他在广场周围转了转,没有遇见什么意外的事。牙依然疼得要命。他走进电影院。这下子可糟了。战斗机的嗡嗡声震得他格外疼痛,看了不到一半,他就离开电影院,来到药铺。这会儿工夫,堂拉洛·莫斯科特正要关门。

“有什么治牙疼的药给我来点儿,劲儿越大越好。”

药铺掌柜用惊讶的目光瞧了瞧他的面颊,然后穿过两排摆满药瓶(每个瓷瓶上都用蓝色字母标着药名)的玻璃柜,走到药房里面。镇长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后脖梗粗壮又红润的家伙准在幸灾乐祸。镇长很了解他。药铺后面是两间住房。他老婆——一个肥胖的女人——已经瘫痪多年了。

堂拉洛·莫斯科特拿着一个没有标签的瓷瓶回到柜台前,他打开药瓶,里面冒出一股甘甜的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