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圣林(第4/5页)

她怀疑他可能在跟她捉迷藏。摸进藏书室之后,她拧亮挂在手臂上的煤油灯,沿着书架往前走,书架从她的脚踝往上,高不见顶。门关着,大厅里漆黑一片。他看不见落地窗外面的亮光,除非他人在外面。每走几英尺她就停下来,在一堆意大利书里寻找难得一见的英文书,可以念给英国病人听的书。她喜欢上了这些意大利书,它们的书脊,卷首的插图,书里的彩色插图,上面盖着一层薄棉纸,纸的味道,甚至书翻得太快时发出的咵嚓声,就好像折断了好些看不见的细骨头。她又停了下来。《帕尔马修道院》。

“有朝一日我克服万难,”他对克莱莉说,“我会去看看帕尔马修道院的那些美丽图画,那时望你屈尊记起这个名字:法布利斯。”

卡拉瓦乔躺在藏书室尽头的地毯上。黑暗中,汉娜的左手臂看上去闪着磷光,照亮了书,她的黑发染上一层红色,似微暗的火,点燃她棉质的连衣裙,还有肩膀上捋起的袖子。

他爬出水井。

她手臂四周的光亮直径三英尺,之外便是黑暗,卡拉瓦乔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黝黑的深谷。她把那本棕色封面的书夹在右胳膊下。她向前走,新的书出现,其余的消失在她身后。

她变老了。他现在更爱她了,胜过当她还是父母的乖乖女的时候,那时他更了解她。现在的她是她自己选择的样子。他知道如果他是在欧洲的某条街上遇到汉娜,他会感觉她眼熟,但是不会认出她。他来到别墅的第一个晚上掩饰住自己的震惊。她苦行僧般的脸,第一眼看上去显得很冷漠,带着某种尖锐。他意识到,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已经接受了她现在的样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为她的蜕变感到喜悦。几年前,他曾试图想象她变成大人是什么样子,但他赋予自己想象中的汉娜的特质是来自她周围的人群。而他之所以会更深爱眼前这个奇妙的陌生人,恰恰因为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所赋予的。

她躺在沙发上,把油灯朝里面转,她在读书,已经完全陷进书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倾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熄灭了油灯。

她意识到他在房间里吗?卡拉瓦乔知道自己呼吸声很重,他没法规律而平静地呼吸。灯又亮了一会儿,然后又飞快地灭了。

接着,房间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动了起来,除了卡拉瓦乔。他听得一清二楚,惊讶于没人碰到他。那个男孩子在房间里。卡拉瓦乔走到沙发边上,弯腰伸手去摸汉娜。她不在那里。正当他直起腰的时候,一只手臂围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往后拖了下去。一道亮光射在他脸上,俩人倒下的时候,同时发出一声低吼。发光的手臂仍然抱着他的脖子。接着一只赤裸的脚出现在亮光中,跨过卡拉瓦乔的脸,踩在他身旁那个男孩的脖子上。又亮起一束光。

“抓住你了。抓住你了。”

地上的两个人抬眼看着亮光上方汉娜黑色的人影。她正在唱歌,“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我利用了卡拉瓦乔——他的喘气声是够粗的!我知道他会在这里。他是我设的陷阱。”

她的脚更用力地踩住男孩的脖子。“投降吧。坦白从宽。”

卡拉瓦乔开始挣扎,他已经浑身是汗,却没法挣脱男孩的手臂。两束光亮现在都照在他脸上。他得想个法子爬出去,他得摆脱这份恐惧。坦白从宽。女孩在笑。他不得不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口,但是没人要听他说话,冒险的激动劲儿还没过去。男孩的手松开了。卡拉瓦乔爬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又在黑暗中了。“你在哪里?”她问道。然后飞快地转身。他原地站定,位置刚好让她撞上他的胸口,随后他便顺势把她拉进了他的怀里。她把手放到他脖子上,然后嘴巴贴住他的嘴巴。“浓缩牛奶!我们比赛的时候吃的?浓缩牛奶?”她把嘴凑到他脖子上,舔汗水,舔她刚才赤脚踩的地方。“我想看你。”他扭亮手臂上的灯,看着她,她脸上有几道灰,头发因为出汗乱蓬蓬的一团。她冲他咧嘴笑。

他把手伸进她裙子松开的袖子里,两只手掌围住她的肩膀。如果她现在突然转身,他的手也会跟着她一起转。她开始往后仰,把全部的体重都往下压,知道他会托住她,知道他的手不会让她倒下去。然后他的身体会蜷缩起来,脚在半空中,只有他的手、他的手臂、还有他的嘴在她身上,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就是螳螂的尾巴。灯仍然贴着他左手臂的肌肉和汗水。她的脸滑进光圈,吻着,舔着,尝着。他的额头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蹭来蹭去。

然后,他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头,他那只扫雷兵的灯满屋子蹿,他花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这个房间里所有可能存在的引信扫了个遍,所以现在已经安全了。仿佛房间终于走出了战争,不再是什么战区或者领地了。他只带着灯,手臂晃来晃去,照出屋顶,照出她欢笑的脸,她站在沙发靠背上,俯视他闪光的敏捷身影。他再次经过她的时候,发现她正俯身在裙子上擦拭两只手臂。“反正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她嚷嚷着,“我是丹佛士大街上的莫希干人。”

她骑在他背上,她手上的光亮滑向高处书架上的书脊,手臂随着他打转而上上下下,然后她身子往前,头冲下,手抓住他的大腿,接着两只脚往后翻,从他身上下来了,躺在旧地毯上,上面还有很久以前的雨水的味道,灰尘和沙子粘在她的湿手臂上。他俯身对着她,她伸手关掉他的灯。“我赢了,对不对?”他还是一言不发,进入房间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头略微一点,她喜欢这个姿势,一半是认可,一半是模棱两可。光晃眼,他看不清她。他也关掉她的灯,公平的黑暗。

有一个月的时间,汉娜和基普并排睡着。谁也不碰谁。做爱的过程可能存在一个完整的文明,不远处有一个完整的国度。爱上关于他或者她的一个概念。我不想被操。我不想操你。谁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她也一样,都这么年轻。也许是从卡拉瓦乔那里,那些傍晚,他跟她说他的年龄,说当你发现自己终究要死,你会对爱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温柔起来。毕竟,这是一个终究要死的世纪。当他在汉娜臂弯里陷入最深的睡眠,男孩的欲望便获得了满足。他的高潮更多是受了月亮的牵引,是黑夜对他身体的猛烈一扯。

整个傍晚他瘦瘦的脸颊贴着她的肋骨。她令他想起有人给他挠背的开心,她的指甲转着圈抓他的背。那是很多年以前,一个保姆教给他的。在基普的记忆中,童年时所有的舒适和安全感来自那个保姆,从来不是他爱的母亲,或者他的哥哥和父亲,他只是跟他们一起玩。当他感到害怕,睡不着,总是保姆发现他缺了什么,她会把手放在他瘦小的背上,安抚他直到他入睡。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来自印度南方,跟他们住在一起,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服侍他们一家吃饭,在他们家把她自己的孩子带大,在他之前也带大了他的哥哥,也许要比亲生父母更了解所有这些孩子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