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圣林(第2/5页)

谁会写这样的东西?

他这会儿已经跟炸弹一起在洞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继续倒液氧。在他右手边,肩膀的高度,是一根皮管子,上面的人把空气从皮管子里输进来,以防止他因为纯氧而头晕。他又用棉球试了一次,这次粘住了。他大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二十分钟后炸弹里的电池温度又会升高。但是眼下引信已经冻住,他可以开始拆除引信了。

他用手掌上下摩擦炸弹外壳,检查金属表层是否有裂缝。浸在水里的部分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氧气同暴露的炸药接触,就会着火。卡莱尔所犯的错误。X除以Y。如果有裂缝的话,他们就得用液氮。

“这是一个两千磅的炸弹,长官。‘以扫’。”哈代的声音从泥洞口传来。

“五十号,环形,B。很可能有两个引信盒。但是我们觉得第二个可能是没有保险装置的。听见啦?”

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些问题,但现在是最后一次确认,他得记在心里。

“接通我的耳机,你退回去吧。”

“是,长官。”

基普笑了。他比哈代年轻十岁,而且不是英国人,但是哈代特别乐于遵守部队规定。其他士兵喊他“长官”的时候总会有些犹豫,但是哈代每次都大吼一声,精神饱满。

他正飞速地操作,要把引信撬出来,电池已经全部失效。

“你能听见我吗?吹一声口哨……好,我听见了。最后一次灌满氧气。让气泡扑腾三十秒。然后开始。抹掉冰霜。好了,我要干掉这个该死的……好了,该死的,搞定。”

哈代一面听,一面做记录,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只要一颗火星,基普就会身陷火海,也可能炸弹里还有伏笔。那么下一个接手的人就得考虑用别的方法。

“我在用奎尔特扳手。”他从胸袋里拔出奎尔特扳手。冰冷,他把它搓暖。他开始拆除锁环。很容易,他告诉哈代。

“白金汉宫换卫兵。”基普吹着口哨。他拔下锁环和定位环,让它们沉到水底。他能感觉到它们在他脚边慢慢地转着圈。还要四分钟。

“爱丽丝要嫁给一个卫兵。‘当兵的日子太不好过。’爱丽丝说!”

他大声地唱着,想让自己再暖和些,胸口冻得发疼。他一直努力往后靠,离面前的冰冻金属尽量远一些。他还不停地把手伸到后脖根上,因为阳光还照在那里,再搓搓手,搓掉点儿泥、油和冰霜。弹簧夹头很难夹住引信头。接着,他惊恐地发现,引信头断了,完全掉下来了。

“错了,哈代。整个引信头掉了。跟我说话,听到没有?引信绕成一团,在下面,我弄不出来了。没有露在外面的部分,没有可以夹的头了。”

“冻到哪个部分了?”哈代就在他头上面。大约几秒钟的时间,他已经奔到了洞口。

“霜冻还有六分钟。”

“上来,我们把它炸了。”

“不行,再给我一些液氧。”

他举起右手,一只冰冷的容器放进他手里。

“我会把泥滴在引信暴露的部位——就是引信头掉了的地方——然后我会切开金属。切进去,直到我能夹住引信。退回去,我会对话筒说的。”

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泥,这是他们对液氧的叫法,全洒在他自己身上,滴到水面上嘶嘶作响。他等着结霜,然后用凿子对付金属壳。他倒了更多的液氧,又等了一会儿,凿得更深了。没有东西出来,他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片,垫在金属和凿子之间,然后用一个大锤子敲凿子,这是非常危险的,凿下了一些碎片。唯一能帮他阻挡火星的是他衣服上的布片。更糟糕的是他的手指越来越冷,已经不再灵活,跟电池一样被冻住了。他一次次凿偏,总是凿在引信头附近的金属上。把金属壳一层层剥下来,希望金属经冷冻后适合这样的凿法。如果他直接切进去,就会有碰到雷管的危险,那样就会引燃传爆药。

又过了五分钟时间。哈代没有离开洞顶,而是不断提醒他冰冻剩余的时间。但事实上,他们俩心里谁都没准。因为引信头已经掉了,受冰冻的是另一个地方,水的温度尽管在他感觉是冷的,但还是要比金属的温度高。

这时他看到了一点东西。他不敢把洞凿得更深。引信线圈的接头像银丝般轻轻颤动。能够到接头就好了。他试图把手搓暖。

他呼出一口气,屏住呼吸,有几秒钟的时间,用镊针把接头一剪二,这才又吸进一口气。在把接头从线圈里拉出来的时候,他手上的皮肤被冰粘破了,他疼得倒抽了一口气。炸弹被拆除了。

“引信出来了,传爆药灭了。快亲我。”哈代已经在拉绳子,基普想抓住安全带;但是手又冷又疼,不听使唤,所有的肌肉都冻住了。他听到滑轮的吱嘎声,紧紧地抓住仍然半系在他身上的皮带。他开始感觉到他那两只棕色的大腿正从淤泥里拔出来,就像一具古尸从烂泥里被挖了出来。两只脚伸出水面。他被拎上来了,从洞里来到阳光底下,先是脑袋,再是躯干。

他悬挂在那里,在装滑轮的杆子底下慢慢地打着转。哈代抱住他,一面解开他的安全带,把他放下来。突然,他看到大约二十码之外,站着一大群人,正看着这一幕,太近了,这么近是不安全的;要是刚才炸了,他们也就完了。但是当然,哈代刚才不在那里,没法警告他们后退。

人群默默地看着他,这个印度人,靠在哈代的肩膀上,几乎没法自己走回到吉普车那里,那么多装备——工具、容器和毯子,录音设备还在运转,倾听着洞底的空无。

“我走不动。”

“就到吉普车那里。没几步了,长官。我去收拾其他东西。”

他们一次次停下来,又慢慢往前走。经过那些人身边,他们看着这个小小的棕色男人,赤脚,湿透的长衫,疲惫的脸上毫无表情,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不过他们会往后退,给他和哈代让出地方。到吉普车边上,他开始发抖。他的眼睛无法忍受挡风玻璃的反光。哈代搀着他,一点一点,把他弄进吉普车的车座上。

哈代走开后,基普慢慢脱下他的湿裤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他太冷,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打开旁边座位上装着热茶的保暖瓶。他心想:刚才在下面我甚至都没感到害怕。我就是生气——因为我自己犯的错误,或者因为有可能埋着伏笔。这是动物自我保护的反应。

现在只有哈代还能让我有人的感觉,他心里说。

住在圣吉罗拉莫别墅的日子里,如果哪天特别热,他们都会洗头,先用煤油,以免有虱子,然后再用水。基普仰面躺着,他的头发四下散开,闭着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突然,他看上去那么需要保护。脆弱的卧姿使他体内散发出某种羞涩,看上去更像是一具神话中的尸体,而不是什么活的东西,或者活人。汉娜坐在他身旁,她深棕色的头发早已经干了。这样的时刻,他会谈起他的家人,谈起他那被关在牢里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