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3页)

可是没有谁来制止它,他很是高兴,用一条胳膊疲乏地直揍,连连揍着面前那一团血淋淋的东西,这东西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可怖的东西,一个摇摇晃晃、面目可怕、咕哝不清、难以名状的东西,它偏生待在他那晃荡不定的眼光前,不肯跑开。于是他一拳拳地揍着,动作一点点地慢下来,最后一丝气力好像经过了千年万代的漫长时期,在打他身子里渗出来,他终于迷迷糊糊地觉察到,这个难以名状的东西正在坍下去,慢慢地坍倒在铺着粗糙的板条的桥面上。一转眼工夫,他就耸立在它面前,两腿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自己,一边说着话,自己也认不出来这声音了:

“你挨够了没有?说呀,你挨够了没有?”

他觉得自己帮里有人伸手来扶他,拍拍他的背,动手给他穿上衣,这时候,他还在说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忽儿责问、一忽儿请求、一忽儿恫吓,要知道对方挨够了没有。跟着,陡的眼前一阵黑,他失去了知觉。

桌上的白铁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可是马丁·伊登,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听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也不在思索。他重新体验着过去的生活,体验得那么深刻,竟然昏了过去,就像几年前他昏倒在八马路桥上一般。整整一分钟,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接着,像死人复活似的,他跳起身来,站得笔直,眼睛里冒着火,汗水打脸上挂下来,叫嚷道:

“我打垮了你,盘儿脸!我等了十一年,可终究打垮了你!”

他膝盖直打战,他感到有气无力,于是摇摇摆摆地回到床边,身子往下一沉,坐在床沿上。他还是被过去的生活所掌握着。他对屋子里四下望望,感到困惑、惊慌,弄不懂自己在什么地方,直到看到了屋角里那堆稿件才明白过来。于是,回忆的轮子朝前滚过了四个年头,他才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他所看过的书、从书中见到的天地、他的梦想和雄心,以及他对一个苍白的精灵般的姑娘的爱情,这姑娘生性敏感、娇生惯养、空气般轻灵,她只消看到一眼他刚才经历过的场景——看到一眼他跋涉过的肮脏生活——就准会给活活吓死。

他站起身来,跟镜子里自己的影子打了个照面。

“原来你打泥沼里爬起来了,马丁·伊登呀,”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万丈光芒里擦干净自己的眼睛,把身子探进星空,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摆脱了残暴的兽性’,并且从一切强有力的权威手里夺取最好的命运。”

他更仔细地打量自己的影子,不禁笑起来了。

“有点儿歇斯底里,有点儿戏剧腔,呃?”他问。“啊,别在意。他打垮了盘儿脸,你也会打垮那批编辑老爷的,哪怕得花上两个十一年才办得到。你现在不能住手。你只好干下去。必须打到底,你明白。”

【注释】

(1)保镖,剧场、饭店、酒馆等地的老板所雇用的孔武有力的大汉,其工作为把扰乱秩序的人撵出去。

(2)木屐舞,美国黑人的一种舞蹈。

(3)指人类尚是类人猿时,集体蹲坐的地方和躲避野兽侵袭或夜间睡觉的树上寓所。

(4)原文为Kinetoscope,这是本世纪初流行的早期电影放映设备,形似立柜,观者需凑在目镜上观看机中旋转圆筒上的影片。

(5)指节套,打架时套在指头上,用来保护指节,并加强打击力。

(6)原文为“let the ape and tiger die”——见丁尼生的长诗《纪念》第118节末一行。诗人在这里描写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终于克服了兽性,达到崇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