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我等戏完了再来收拾你,”他这老对头嘘嘘地说。

马丁点点头。那个楼厅后座的保镖正朝这闹事地点走过来。

“等最后一幕落了幕,我在外边等你,”马丁低声说,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上的木屐舞表演,满脸津津有味的表情。

那保镖瞪了瞪眼,就走开了。

“有帮人吗?”他等那幕戏演完了,对盘儿脸问道。

“有。”

“那我也得去招一帮,”马丁说。

他趁幕间休息的时候张罗到自己的帮手——三个他认识的制钉厂工人、一个机车火夫、六个剧场里的捣蛋鬼,还有五六个那厉害的十八马路和市场街流氓帮里的人。

散戏后,这两帮人各沿马路的一边排着单行走,为了免得引人注意。走到了一个冷清清的街角,他们才聚拢来开军事会议。

“地点是八马路桥,”盘儿脸帮里一个红头发的家伙说。“你们可以在桥面正中电灯底下打,不管老巡打哪边来,我们总可以打另一边溜走。”

“我没意见,”马丁跟他自己帮里的头儿们商量后说。

八马路桥架在圣安东尼奥河口的一个小湾上,有三段马路那么长。桥面正中和两端都有着电灯。警察走过这两端的电灯下,他们都看得见。挑这个地点打架是挺安全的。这场架自动地出现在马丁眼帘下了。只见那恶狠狠的、紧绷着脸的两帮人,截然分站在两边,支持着自己一面的斗士;他还看见自己和盘儿脸在脱衣服。过去不远的地方布着望风,他们的任务是密切注意大桥点着灯的两端。一个捣蛋鬼拿着马丁的上衣、衬衫和鸭舌帽,万一警察来干涉,他可以带了它们溜到安全地带去。马丁看着自己走到桥面正中,面对着盘儿脸,举起一只手做出警告的样子,听见自己说:

“这回可没有握手讲和的机会啦。懂吗?只有厮打的份儿。不许认输讨饶。这是清算旧仇的仗,必须打到底。懂吗?要有一方给打垮了才算数。”

盘儿脸很想表示反对——这马丁看得出来——可是当着两帮人的面,盘儿脸又得顾到自己岌岌可危的面子了。

“好,来吧,”他回答。“尽这么唠叨顶什么事?我准跟你周旋到底。”

于是他们交起手来,像两头年轻的公牛,怀着年轻人的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儿,赤手空拳地打,心里怀着仇恨,恨不得伤害、残杀、毁灭对方。人类在生命发展的过程中,向上爬了几千年,辛辛苦苦地得到了些收获,这一来全丧失了。留下的只有电灯,那是人类这段伟大的冒险历程中的一块里程碑。马丁和盘儿脸是两个生番,属于石器时代、蹲坐地带和树上避难所。他们在泥泞的深渊里愈陷愈深,回到生命起源的蒙昧时期的糟粕里,像原子、像太空中的星尘那样,盲目而无意识地折腾着,相互冲击、反跳、再一次次地冲击,直到永远。

“上帝呀!我们真是畜生!野兽!”马丁看着这场打架在进行,不禁喃喃地说出声来。他眼光出奇地锐利,这幕情景在他看来,就像凑着活动电影放映机在观看一样。他既是旁观者又是参加者。他接受了好多个月的文化教养,再看到这幕情景,不禁吓得直哆嗦;跟着,“现在”在他意识中被抹掉了,“过去”的幽灵又附上了他,于是他又是那个刚从海上归来的马丁·伊登,在八马路桥上跟盘儿脸打架啦。他苦挨苦磨,流血流汗,每当光致致的拳头狠狠地打中了对方,总是得意非凡。

他们是两股双生的仇恨的旋风,穷凶极恶地尽绕着对方打旋。过了一些时候,这敌对的两帮人变得鸦雀无声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凶狠残暴的情景,被吓得怔住了。这两个打架的人是比他们自己更厉害的野兽。青春和健康的身子里那第一股出色的锐气渐渐消耗尽了,他们打得愈来愈小心谨慎了。双方都没有进展。马丁听见有人在说:“这一仗谁胜谁负可真说不准。”跟着,他使了一个假动作,紧接着左一拳来右一下,挨到对方猛烈的还击,觉得自己的腮帮被打破了,骨头也露了出来。光用拳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听见人们看到了这可怕的伤口吃惊地咕哝着,觉得被自己的鲜血弄湿了腮帮。可是他丝毫不动声色。他变得分外小心,因为他明知道这号人是多么诡计多端而卑鄙下流。他密切注视着,等待着,终于假装发狂似的扑过去,可是冲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金属的闪光。

“举起手来!”他放声大叫。“那是黄铜的指节套,你竟用它来打我!”

两帮人都涌上前来,咆哮的咆哮,嗥叫的嗥叫。眼看就要来一场混战,他就要被剥夺报仇的机会啦。他发狂了。

“你们这帮家伙别插进来!”他嗄声嗄气地嚷道。“懂吗?嗨,你们懂吗?”

大伙儿畏畏缩缩地退回去。他们全是野兽,可是他才是那头儿脑儿的野兽,一头叫人恐怖的生物,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支配着他们。

“这场架要由我来打,谁也甭想插进来。把指节套给我。”

盘儿脸清醒过来了,有点儿惊慌,把那犯规的凶器交了出来。

“你这个红发鬼,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堆后面,是你递给他的,”马丁把指节套啪的扔在河里,往下说道。“我看见你的,原奇怪你在捣什么鬼。你要是再这么干,我不揍死你才怪。懂了吗?”

他们继续打架,直打得筋疲力尽了还不停手,简直筋疲力尽得无法衡量,无法想象,直到那帮野兽,血腥的欲望得到了餍足,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才不偏不倚地劝他们停手。盘儿脸眼看随时会倒在地上死去,要不,就这么直僵僵地站着死去,活像一头狰狞可怕的怪物,脸上的五官被揍得一点儿不像盘儿脸原来的样子了,他这会儿拿不定主意,迟疑起来啦;可是马丁跳上前去,又一下下地揍他。

接着,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盘儿脸的力气眼看快耗尽了,只听见在一阵拳击的混战中传来响亮的啪的一声,马丁的右臂垂下去啦。一根骨头断了。大伙儿全听见了,明白是怎么回事;盘儿脸也明白,就乘对方极度危急的当儿,像老虎般直扑过去,拳头像雨点般打下去。马丁的那帮人涌上前来干预。马丁被这一阵接二连三的拳击打得头昏眼花,一个劲地臭骂着,警告他们别上来,在这凄惨绝望的最后关头,呜咽哼唧着。

他一拳拳地打,如今只用一只左手,他一边顽强而迷迷糊糊地打着,一边听到两帮人里的恐慌的喃喃声,像从远处传来似的,其中有个人声音发抖地说:“这不是打架啦,伙伴们。这是谋杀啦,我们该制止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