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4页)

“为什么你总喜欢用这种实际透顶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呢?”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是因为我研究了进化论的关系吧。说实话,我的眼睛还是最近才张开的呢。”

“可是我觉得,你变得这么实际,就会看不见美了,就像孩子们抓到了蝴蝶,把它美丽的翅膀上的粉抹掉一样,你把美给破坏了。”

他摇摇头。

“美是意味深长的,可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意味是什么。我只以为美是一无意义的东西,以为美就是美,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关于美什么都不懂。如今我可懂得啦,或者不如说,刚开始在懂得。如今我既然懂得了草所以是草的原因,懂得了使它们成为草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的全部化学作用,这些草在我看来就更美了。是啊,随便哪种草的生活史里都有着传奇,不错,还有着冒险经历呢。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激动。我想到了力和物质的作用,想到了其中一切惊人的斗争,就觉得,我简直可以给草写一部史诗呢。”

“你讲得真出色,”她说,听得出了神,他留意到她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

他不由得一下子慌张不堪,窘得不得了,脖子和脸蛋都涨得通红。

“我希望正在学会怎样讲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心坎里好像藏着那么许多话,巴不得说出来。可是实在太重大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出真正藏在我心坎里的话。有些时候,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整个生活、一切东西,全在我心坎里安下了家,叫啊嚷的要我当发言人。我感到——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感到这是重大的,可是一开口,我就叽叽呱呱的像个娃娃啦。把感情和感觉变成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语言,要叫读者或听到的人再把它回复成完全同样的感情和感觉,真是桩了不起的工作,真是桩非同小可的工作。瞧,我把脸埋在草里,我从鼻孔里吸进去的气息,激起了我千百种念头和幻想,叫我直打哆嗦。我吸进去的是一股宇宙的气息。我懂得歌唱和欢笑、成功和苦痛、奋斗和死亡;我在脑海里看见的那一幕幕幻景,不知怎么着,正是从草的气息里升起来的,我真想把这些幻景讲给你听,讲给全世界听。可是我怎么行呢?我的舌头被缚住了。刚才,我就想用话把草的气息所给我的感受讲给你听。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至多只用了些笨拙的话来给些暗示罢了。我讲的话自己听来也是胡说八道。可是我不吐不快,都快憋死啦。唉——”他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压根儿不成!讲了人家也不懂!实在没法说出来!”

“可是你实在讲得很出色呢,”她又这样说。“你倒想想看,我认识你还没有多久,你已经进步了多少!勃特勒先生是个著名的演说家。在竞选的时候,他总是被州选举委员会请去到各地去演讲。可是那一天在晚宴上,你讲得就跟他一般好了。只是他更能控制自己罢了。你太容易激动;可是你多练习练习,就会把这缺点克服过来。是啊,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你大有前途——只要你想干。你很是干练。我相信,你可以领导别人,并且没有理由可以说,你想着手干什么事,会干不成功,就像你把语法学成功那样。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你会在政界大出风头。没有什么事来阻挠你,使你得不到像勃特勒先生那样的伟大成就。而且不会得消化不良症,”她笑盈盈地加上一句。

他们谈着谈着;她温文而固执地老是回过来说,完全的基本教育是少不了的,还说拿拉丁语作为基础的一部分,随便干什么事业,总是占便宜的。她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成功的人,这主要是她父亲的形象,还带着一点儿分明属于勃特勒先生的线条和色彩。他用敏感的耳朵专心听着,仰天躺着,抬眼望着,欣赏着她讲话时嘴唇的每一个动作。然而他的头脑却关上了门,不接受这些话。她描绘的那些景象,一点儿没有引人入胜的地方,他感到一阵失望的沉痛,还感到由对她的爱情所引起的更厉害的痛楚。她讲来讲去,始终没有提起他的作品,因此他带去预备念给她听的那些手稿,没人理会地给搁在地上。

后来,话停顿了一会儿,他望望太阳,估量着它在地平线上的高度,然后捡起手稿来提醒对方。

“啊,我忘了,”她赶忙说。“我真想听你念呢。”

他把一篇小说念给她听,那是他自以为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他把它起名为《生之美酒》,它那美酒般的风味,当初写作的时候,曾经偷偷地钻进过他的头脑,如今他念着的时候,又偷偷地钻进他的头脑了。这小说的独特的构思有着某种魔力,他还用富于魔力的词句和笔触来润饰一番。当初写作时的那团火样的热情,又在他身子里燃烧起来,于是他被弄得心醉神迷,对它的缺点不见不闻了。罗丝可不是这样。她那训练有素的耳朵听出了种种薄弱和夸张的地方,听出了初学写作者的过火的地方,只要语句的节奏一出错儿,一打顿儿,她总马上觉察。在其他时候,她就简直不注意到语句的节奏,除了太夸张的地方,这时候,她会不舒服地感到它是功力不够的。整个说来,这就是她对这篇小说的结论——功力不够,然而她没有这样对他说。等他念完了,她只指出了些小缺点,反而说她很喜欢这篇小说。

可是他失望了。她的批评是公正的。这他承认,可是他觉得,把自己的作品念给她听,并不是为了要这种老师改作文式的意见呀。小节无关紧要。放它们过去得啦。他可以自己修改,他可以学会怎样来修改的。他从生活里抓到了一些伟大的事物,想把它放在他的小说里。他念给她听的就是这种从生活里获得的伟大事物,可不是什么句子结构和分号。他要她跟自己一样,也体会到这种属于他的伟大事物,他亲眼看到了它,用自己的头脑抓住了它,并且亲手用打字机把它打在纸上。唉,他失败了,他心里不禁这么想。也许编辑们是对的。他体会到那种伟大事物,可就是没有能力把它传达给别人。他把自己的失望藏在心里,挺轻松地附和着她的批评,叫她没有觉察,在他心底深处奔流着一股强有力的不同意的潜流。

“这第二篇东西的题目是《罐子》,”他摊开手稿说。“它到现在已经被四五家杂志社退过稿,可我还是认为它是篇好作品。说实话,对这篇东西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知道我抓住了一些什么写在里头了。也许它不会使你像使我那么感动。这篇东西很短——只有两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