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他进步神速,真叫人吃惊,感到兴趣。她发现他身子里有些出人意料的优秀品质,这种种优秀品质像栽在适宜的泥土中的花木,一天天在茁长。她朗诵勃朗宁的作品给他听,他对有些疑难的章节作出奇特的解释,使她时常觉得想不通。她无法理解,因为他对男人、女人和生活有丰富的经验,他的解释时常要比她自己的来得正确。她以为他的看法是天真的,虽然她时常被他那惊人地奔放的理解力弄得兴奋起来,这理解力活动的轨道处在星空中,圈子那么大,叫她追随不上,只能坐在那里,被这种出人意料的力量刺激得心里卜卜跳。接着她弹琴给他听——这回可不再是警告他——而是用音乐来探测他的心胸,这音乐能够达到她自己所达不到的深度。他天性向往着音乐,就像花朵向往着阳光一样,他从一向听惯的工人阶级的拉格泰姆乐曲和小调,一跳跳到她差不多背得出来的古典表演曲,真未免太突兀了。然而他像一般听众一样,流露出对瓦格纳的爱好,当她把《汤豪塞》序曲的大意跟他说了,它就使他着了迷,她演奏的别的曲子可没有这么大的魔力。这阕序曲直截了当地体现了他的一生。他过去的一辈子就是那个“维纳丝堡”主题,而她呢,不知怎么着,他以为跟那个“朝圣者合唱曲”主题很相像;这乐曲把他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从那儿再一直上升上升,进入心灵探索的辽阔、缥缈的精神王国,在那里,善和恶天长地久地交战着。

有时候他提出些问题,使她心里一时产生了疑窦:自己对音乐的解释和看法到底正确不正确。然而,对她的歌唱,他就从来不提出问题。这完完全全地体现出她自己,因此他坐在那里,老是对她用纯正的女高音唱出的神妙的曲子惊奇不止。他不禁拿她的歌声来跟那些营养不良、没受过训练的女工们那软弱的尖嗓子和刺耳的颤音,跟沿海口岸上的娘儿们那被烧酒弄哑了的嗓子的粗嗄的尖叫作比较。她高兴唱歌和弹琴给他听。说实话,拿一个人的心灵来耍弄,她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而他这个富有可塑性的肉体,塑造起来也真够味儿;因为她自以为正在塑造他,而且她的意图是好的。再说,跟他待在一起也真是乐事。他并不叫她起反感。最初的那种反感,实在是她发现了前所未知的自己的本性而引起的恐惧,这种恐惧如今已经消失了。她感到对他有一种主人翁的权利,尽管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点。再说,他也给了她一种有益身心的影响。她在大学里念书念得挺用功,因此从灰尘蒙蒙的书本堆里钻出来,被他的性格像股清新的海风似的迎面刮着,似乎平添了力量。力量!她需要的正是力量,而他呢,慷慨大量地给她力量。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或者上门口去接他,就等于获得新的生命力。等他走了,她会怀着更大的劲头和重新补给的精力回头去念书的。

她熟悉勃朗宁的作品,可是就压根儿没想到,耍弄心灵的把戏是一桩别扭的事儿。她对马丁的兴趣愈来愈高涨,重新塑造他的生活就成为她的强烈愿望了。

“有一位勃特勒先生,”有天下午,等语法、算术书和诗集都给摆在一旁了,她说。“开头他简直什么条件也说不上。他父亲是个银行出纳员,可是得了痨病,拖了好几年,死在亚利桑那州,因此等他一死,勃特勒先生,他名叫查尔斯·勃特勒,在世界上就孤零零一个人了。他父亲是从澳洲迁移来的,你知道,因此他在加利福尼亚一个亲戚也没有。他进一家印刷所去工作——我听他提到过好多次——他起先拿三块钱一个星期。今天他的收入至少有三万块钱一年。他怎样做到这地步的呢?因为他老实、可靠、勤勉、节俭。他克制自己,大多数青年们纵情享受的吃喝玩乐,他都不要。他打定主意每个星期储蓄多少钱,不管为了要省下这些钱,他得牺牲些什么。当然啦,不久他每星期就不止挣三块钱了,他的工资愈来愈大,储蓄得也愈来愈多。

“他白天工作,晚上进夜校。他的眼光老是望着将来。后来,他进了夜中学。他还只十七岁的时候,干排字工作,就挣到很可观的工资,可是他野心勃勃。他要的是事业,不是糊糊口的生计,他情愿为了长远利益,牺牲眼前利益。他决定从事法律工作,于是进我父亲的事务所去当茶房——你想想看!——只拿四块钱一个星期。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怎样精打细算,就靠这四块钱他还是继续积钱。”

她顿住了,喘过一口气来,一边注意马丁的反应。他对勃特勒先生青年时代的奋斗史发生了兴趣,脸上闪着亮,可同时也皱着眉头。

“我说这对一个小伙子可真够呛,”他说。“四块钱一个星期!他怎样靠它活命呢?你可以打赌他什么排场都说不上了。嘿,我如今伙食费一星期就要出五块钱,这是压根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可以打赌。他过的日子准比狗子还不如。他吃的东西——”

“他自己做饭吃,”她打岔道,“在一只小火油炉上做。”

“他吃的东西准比水手在伙食最糟的远洋轮船上吃的还要不如,比那种船上再糟的伙食也不大可能有啦。”

“可是想想看他现在的境况!”她一个劲地嚷道。“想想看他的收入能给他多少享受。他当初克制了自己,现在得到一千倍的酬报了。”

马丁对她目光犀利地望着。

“有一点我可以跟你打赌,”他说,“那就是现在勃特勒先生日子过得富裕了,心境可压根儿不会愉快。他多少年来吃得那么糟,当时还是个孩子,我可以打赌如今他的肚子不会受用啦。”

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她把眼睑低垂下来。

“我可以打赌他如今得了消化不良症!”马丁挑衅地说。

“不错,他得了消化不良症,”她承认,“可是——”

“我还可以打赌,”马丁一口气说下去,“他像头老猫头鹰般一本正经,压根儿不想吃喝玩乐,尽管一年有三万块钱收入。我还可以打赌他也不太喜欢看别人吃喝玩乐。我说得对不?”

她同意地点点头,连忙解释说:

“他可不是那种人呀。他是天生冷静、正经的。他一向这个样子。”

“你可以打赌他是一向这样的,”马丁说。“三块钱一个星期,四块钱一个星期,一个小孩子在火油炉上给自己做饭,攒起钱来,整天干活,整晚念书,光是干活,没有玩儿,从来不乐一下,从来不懂得怎样乐一下——当然啰,他的三万块钱到手得太晚啦。”

他那敏感的想象把这孩子的生活,以及他变成一个收入三万金元一年的人物的狭隘的精神发展过程中那成千上万个细节场景,全闪现在他自己的脑海里。查尔斯·勃特勒的一生,像错综复杂的思想活动那么来得快、那么范围大,全集中在他的视野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