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可是我还没讲到我的本题。现在听好。我想一步步地发迹,过着像你在这所房子里过的生活。生活不仅仅是马尿、苦干和到处浪荡。那么,我怎么样能发迹呢?打哪儿着手,哪儿开头呢?你知道,我情愿靠苦干来打天下,讲到苦干,多半的人们可都甭想干得过我。我只消开了一个头儿,就会整天整夜地干。也许你觉得滑稽,我竟来请教你这一切事。我知道我最不应该来请教的人就是你,可是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请教——除了阿瑟。也许我该去请教他。要是我——”

他的话音消逝了。想到自己竟然想去请教阿瑟,自己也许可能干下这种蠢事,一想到这可怕的可能性,他这会儿在讲的关于自己那个计划有素的心愿的话,就像悬崖勒马似的蓦地顿住了。罗丝并不马上就开口。她全神贯注地想着,要把这段结结巴巴、粗声粗气的话和它的简单的内容,跟她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调和起来,因此一时没工夫说话。她从没看到过人的眼睛里竟能显示出这么大的力量。这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到的,她从这双眼睛里看出这一点,这跟他嘴里的软弱无力的话是不相称的。说起来,正因为她自己的头脑太复杂、太灵敏,她才不能恰当地评价简单的头脑。然而,就在对方这个头脑所作的探索中,她看出了力量。她觉得,他仿佛像一个巨人,在把身子扭呀扭的,想使劲挣脱束缚住他的镣铐。等她终于开口的时候,她带着满脸的同情。

“你需要的东西你自己也明白,那就是教育。你应该掉回头去,念完小学,然后进中学和大学。”

“这可要钱的呢,”他抢着说。

“啊!”她叫道。“这我可没有想到。可是你总有亲戚,有些可以帮你忙的人?”

他摇摇头。

“我爹妈都死了。我有两个姐妹,一个嫁了,还有一个我想也快结婚啦。我还有一连串的哥哥——我最小——可是他们从来也不帮谁的忙。他们上天涯海角去流浪,自己照料自己。老大死在印度。有两个如今在南非洲,另外一个到海上捕鲸鱼去了,还有一个跟马戏班跑码头——他是干空中飞人的。我想,我就是跟他们一个样。我打十一岁起就自己照料自己——我妈就是那一年死的。我看,我非自修不可,我想知道的是打哪儿着手。”

“我以为首先该去买一本语法书。你的语法真——”她本想说“糟糕”,可是改口说“不太好”。

他涨红了脸,汗水直冒。

“我知道,我一定讲了不少俚语和你听不懂的字眼儿。可是我只懂这些——只会讲这一套。我脑袋里头还有些别的字眼儿,打书本上看到的,可是我就念不上来,因此干脆不用它们。”

“问题不在你说些什么,而是在你怎样说。我这样坦白直说,你不见怪,对吗?我不想伤你的感情。”

“不,不,”他叫道,心里暗暗感激她的好意。“尽管说吧。我非了解不可,而且我情愿打你那儿了解。不情愿打别人那儿了解。”

“那好,你说You was;实在应该说You were。你说I seen,却不说I saw。你用双重否定式——”

“什么叫双重否定式呀?”他问,接着低声下气地说,“你瞧,我连你解释的话都听不懂。”

“我怕我还没有解释呢,”她微笑了。“所谓双重否定式是——让我想想看——对啦,你说Never helped nobody。Never是一个否定词。Nobody又是一个否定词。规则是,两个否定得出一个肯定。Never helped nobody的意思是‘不帮无人的忙’,那他们就一定帮有些人的忙了。”

“这很清楚,”他说。“我以前可从没想到过。可是这也不是说他们就一定帮有些人的忙,对吗?我看哪,好像Neverhelpednobody就压根儿没说明到底他们帮了什么人的忙没有。我以前可从没想到过,我往后绝对不这么说了。”

他头脑灵敏,思想精确,叫她又惊又喜。他一抓到头绪,就不但理解,还能矫正她的错误。

“这一切你在语法书上全找得到,”她继续说。“我在你的话里还注意到另外一点。你don’t也用得不得当。Don't是个简略式,代表着两个词。你可知道是哪两个词?”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Do not。”

她点点头,说:“你在该用does not的时候,也用了don’t。”

他这一点可搞不清了,没有马上弄懂。

“给我举一个例子,”他请求道。

“嗯——”她一边想,一边皱起了眉头,噘起了嘴,他看着,心想她这表情真可爱极了。“It don’t do to be hasty。把don’t换做do not,念起来就成‘It do not do to be hasty’了,这是完全讲不通的。”

他把这段话再三思量、考虑。

“你听起来不觉得刺耳吗?”她提醒道。

“说不上刺耳(it does)吧,”他下断语似的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it do呢?”她问。

“那听上去是不对头的,”他慢吞吞地说。“讲到那另一句,我可还是拿不准到底对不对。我想我的耳朵没(ain’t)受过你受过的那种训练吧。”

“根本就没有ain’t这个词,”她相当着重地说。

马丁的脸又涨红了。

“你还用ben来代替been,”她接着说,“用I come来代替I came;还有,你惯常吃掉词尾,真是糟糕。”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身子向前冲着,觉得在这样一个才智惊人的人面前,真该双膝跪下才是。“我怎样吃法?”

“你不把词尾念出来。And是a-n-d拼成的。你把它念成an’。Ing是i-n-g拼成的。有时候你把它念成ing,有时候你不把g念出来。还有,你吃掉词首的字母和双元音,含糊其词。Them是t-h-e-m拼成的。你把它念成——噢,算了,用不着把每个词都讲到的。你需要的是语法书。我来找一本,指点你怎样下手。”

她站起来的时候,他脑子里倏地掠过在礼节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于是也尴尬地站起来,一边担着心,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又生怕她误会,以为这是他想走的表示。

“顺便问一声,伊登先生,”她一边走出房间,一边回过头来说。“马尿’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你说过好几遍啦。”

“哦,马尿,”他笑了。“这是俚语。就是威士忌、啤酒——随便什么喝了会叫你醉的东西。”

“还有一点,”她也跟着笑了。“当你并不涉及个人的时候,不要用‘你’字。‘你’字是完全涉及个人的,你刚才的用法并不确切地表达你的意思。”

“这我可不懂啦。”

“什么,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过,‘威士忌、啤酒——随便什么喝了会叫你醉的东西’——叫我醉,你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