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艺术(第2/3页)

在没有医学干预的情况下,图图(夏威夷语里对外婆的称呼)很快就会死于外伤性脑损伤。可她挺了过来。虽然事故发生前她曾一再强调:“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以后别让我遭罪。”现在却痛苦地困在生与死之间。

出现血肿之后,图图总会讲起自己摔倒受伤的经历,篇幅冗长,情节奇幻。我最喜欢的版本是,火奴鲁鲁市政府邀请她在市政厅入口处创作一幅壁画,当她兴致勃勃地带领一群画家爬树取景时,一根树枝突然断裂,她重重摔在地上。

在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图图以为我的父亲是个企图偷她珠宝的维修工人——他俩其实已经认识四十多年了。另外,据她所说,我外公(几年前死于阿尔茨海默症)死后还继续与她见面,跟她分享机密信息,比如政府暗杀了戴顿爷爷,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卡特琳娜”飓风后大坝决堤真相的人。

图图就是常人口中所谓的剽悍的老太婆,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但她的肺始终像婴儿屁股一样粉嫩(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她在中西部地区长大,当时正值经济大萧条,每天只能穿同一条裤子和裙子,一穿就是一整年。和我外公结婚后,两人生活在世界各地,从日本到伊朗,并于20世纪70年代定居夏威夷。他们住的地方离我家只隔一个街区。

摔伤之后,图图在市中心的退休公寓过着示巴女王一样的生活。一个叫瓦莱丽的萨摩亚女人负责照料她,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陪在身旁,奉献度堪比圣人。瓦莱丽陪图图走完了生命全程,哪怕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瓦莱丽也坚持每天早上帮她起床,给她洗澡、穿衣(还不忘给她戴好珍珠项链),带她出门遛弯。有时图图情况不佳,出不了门,瓦莱丽就体贴地给她点上香烟,把电视调到CNN频道。

开诚布公地承认死亡至关重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多数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会像图图那么幸运,拿着高昂的退休金,享受全天候看护,连床都是可调式记忆泡沫款。图图是这场悲剧中的例外。正是因为老年人的数量逐渐扩大,让我们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我们才使之置于盲点。大多数老太太(我们的性别在老年大军里占绝对优势)在人满为患的养老院里痛苦地等待解脱。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如果我们拒绝和所爱之人谈论死亡,没有预先立下遗嘱,没有确认是否签署不予急救同意书,没有敲定葬礼安排,我们就是在葬送自己的未来,同时也在毁掉当下。对于生命垂危的患者如何善终这一问题,我们不仅没有引发有关死亡的社会讨论,反而欣然接受不可容忍的极端案例——寡居在奥克兰的安吉丽塔不堪忍受关节炎的病痛折磨,把塑料袋套在头上自杀了;洛杉矶的维克多第三次化疗失败,于是在家中自缢,尸体被儿子发现。还有那些无数长有褥疮的遗体,比婴儿和自杀者更令我揪心。当他们出现在殡仪馆中,我能做的只有向他们的家人表示同情,并且努力不让更多人因社会的沉默而丧失死亡的尊严。

即使知道自己将在漫长的痛苦中死去,许多人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延长生命。拉里·埃里森,这名全美第三富有的人为延长寿命的研究砸下几百万美元,因为“死亡令我气愤,在我看来它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埃里森视死亡为敌,以为凭借医学力量就能将其消灭。

难怪只有富得流油的白人男子才会痴迷于长生不老。这些人享尽了体制内的特权,认为特权理应无限延伸。我曾经还和这种人约过会,他叫艾萨克,是南加州大学计算生物学博士候选人。他一开始念的是物理,后来发现生物学上人类不一定要衰老,便毅然换了专业。“发现”这个词可能有些抬举他了。“我有一个设想,将物理原理和生物原理结合在一起,我们就能控制人体机能,永葆青春。结果发现这个领域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当时我就想:‘靠,不是吧。’”我们在吃有机鸡肉做成的三明治时,他跟我解释道。丫竟然是认真的。

艾萨克的梦想还包括成为摇滚明星和小说家,他确实尝试过,现在却一头扎进线粒体和细胞的死亡世界中,力图让人类衰老的速度比蜗牛爬得还慢。我决定和他谈谈。“现在人口过剩,”我说道,“到处都是贫穷和灾难,我们连目前还活在地球上的人都养活不了,更别提长生不老的人了!而且试想一下,那些本应活到300岁的人不巧在22岁时意外身亡,岂不是更痛苦?”

艾萨克无动于衷。“这个研究不是为了其他人,”他说,“是为了我自己。我一想到衰老就害怕。我不想死,我要永远活着。”

死亡也许是生命的终结,但也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卡夫卡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终结。”死亡让我们勇往直前,促使我们完成目标,去学习、去爱、去创造。几千年前就有哲学家宣告这奥义,但一代又一代人选择视而不见。正是因为死亡的驱动力,艾萨克才拿到博士学位,探索科学的极限,创作音乐。如果长生不老,他很有可能彷徨在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之中,丰富多彩的生活只剩下单调和乏味。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来源于死亡定下的期限。艾萨克还没意识到,正是死亡——他一心想要击败的对手——造就了他。

图图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正在洛杉矶一家火葬场给骨灰盒贴标签。当了一年的尸体运送司机之后,我跳槽去了一家殡仪馆,负责当地办公室的运营。我和死者家属一同工作,与医生、法医办公室和死亡证明办公室协调葬礼和火化事宜。

我接起一通电话,里面传出我妈的声音:“刚才瓦莱丽打电话给我了,她有些歇斯底里,说图图停止了呼吸。我想她已经死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我可以处理得很好,但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急忙联系家人和殡仪馆,在电话中度过了这个上午。这和我的日常工作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是我的外婆,一位和我家只隔一个街区、给我提供大学和殡葬学院学费、管我叫“凯特甜心”的挚亲。

殡仪馆人员到达之前,瓦莱丽把图图的遗体放在床上,给她穿上绿色的羊毛衫外套,搭配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我妈发给我一张彩信。“这是图图。”她写道。虽然是手机拍下的照片,图图祥和的表情也清晰可见。这几年她从未如此祥和过,她的脸不再因为搞不懂这个世界而皱在一起。她嘴巴微张,脸色煞白,像一具保留了生前余韵的美丽空壳。我至今保留着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