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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凯特,她才九岁。”

“克里斯,你说她什么?”

“她今年九岁。”

“什么,她才九岁?”我震惊极了,“她叫什么名字?杰西卡?”

“艾什莉。”克里斯摇摇头,叹了口气。

“老天。”

一个名叫艾什莉的九岁女孩,刚刚上完小学三年级,死在医院里。父母把她丢在那儿,直接回家上网输入信用卡号,坐等两周后邮局把女儿的骨灰寄去。

最后我不得不直接和艾什莉的母亲通了电话,因为不管我们来回发了多少封邮件,她提供的信用卡号始终有误。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一直试图用西尔斯百货商店的购物卡支付火化费用。谁能保证西尔斯百货未来不会提供一键式火化服务呢?估计到时候他们会起一个委婉点儿的名字,例如“高温处理服务”,越能掩盖本质越好。这么看的话,艾什莉的家人不是无情无脑,而是独具远见。

把一个九岁女孩烧成灰后装进盒子寄走,这种做法不仅无知,甚至称得上无耻,就像成年人相信孩子是送子鹤送来的一样。但是西风的老板乔,认为“火葬预约服务”是低成本殡葬业务的趋势。加利福尼亚州又一次见证了死亡的未来。

格兰代尔在洛杉矶北边,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城市:拥有全美最多的亚美尼亚人口、“31种美国口味冰淇淋”的故乡、世界上最知名墓园“森林草坪”的所在地。“森林草坪”不只是个公墓,而且还是一座“纪念公园”,宽广起伏的丘陵上没有一块竖碑。不少好莱坞明星都长眠于此:克拉克·盖博、吉米·斯图尔特、亨弗莱·鲍嘉、纳京高、珍·哈洛、伊丽莎白·泰勒、迈克尔·杰克逊,甚至还有华尔特·迪士尼(有传言称,他去世之后尸体就被冷冻了)。

“森林草坪”公墓建立于1906年。1917年,一位名叫休伯特·伊顿的商人担任新一任总经理。此人对单调乏味的欧式葬礼恨之入骨,立志打造一个新颖、乐观的美式“纪念公园”,彻底向老派墓园,即他口中的“阴郁岑寂的乱坟岗”宣战。伊顿用刻着有关死者信息的石板,取代了立式墓碑,因为“穿行在墓碑中间实属扫兴”。他把“森林草坪”变成艺术的乐园,竖立起无数座大理石雕像,并称其为“不说话的墓地推销员”。鸭宝宝是他购买的第一座雕塑,一群小鸭子围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打转。随着墓园里的艺术品逐渐增多,伊顿给了一名意大利艺术家100万里拉,要求他创作一幅“向上看天堂的耶稣,充满了神性光辉,由内而外散发出欢乐与希望的光芒”。直白点儿说,他想要一个“美国人模样的基督”。

伊顿是第一个倡导乐观主义的墓园老板,以“消除一切悲伤”为己任。“森林草坪”引发了一股美化死亡的风潮,备受全美殡葬业欢迎。死亡成了“与生者的告别”,尸体被称为“逝去的挚爱”“遗体”或“某某先生”,而这位“挚爱”经过防腐和化妆等悉心的照料后,就要独自一人“沉眠”在华丽的哀悼室里,等待入土。

1959年的一期《时代周刊》称“森林草坪”公墓为“迪士尼死亡乐园”,还称伊顿每天早上都领着员工祷告,提醒他们“推销的是不朽”。当然,并不是谁都能买到不朽。我们从文章里得知,“他们遗憾地拒绝了黑人和中国人的购买意愿”。

激进的死亡唯美主义理念令“森林草坪”公墓名声大噪,但也遭到了伊夫林·沃19的大肆嘲讽。沃在《亲者》一书中写道,伊顿麾下的防腐师团队把每一具送至“森林草坪”的尸体“泡入防腐剂里腌,浓妆艳抹似妖娼,肤色暗红不会烂,能存大约一百年”。

伊顿如同独裁者一般执行他的死亡美学计划,(在他的强迫下)员工将其视为“元勋”。(这让我想起了上中学时给我整牙的牙医,他从不让自己的助手叫他“医生”或者“黄医生”,提起他时只说“医生他”。这个称谓让我印象特别深刻,虽然我的牙早就歪歪扭扭地变回了原样。比如“医生他一会儿就来”“医生他上次给你治疗是什么时候”“我得问问医生他的看法……”)

由于“森林草坪”公墓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成为了殡葬业的辉煌时代。美国内战后的90年里,殡葬人设法改变了公众对这份职业的看法。一开始他们不得不靠给人做棺材增加额外收入,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化学技术一流的高级人才,打着“改善公共卫生”的旗号给尸体防腐,把光鲜亮丽的防腐成果展示给潜在客户。战后经济繁荣,人们出手阔绰,有实力和别人攀比葬礼的奢华程度。

“二战”后的20年里,全美的火化率低得令人咋舌,只有3%到4%。如果死者家属认为,一个由凯迪拉克式窄型棺材、华丽的花艺和防腐后的尸体打造的精致葬礼让他们看起来特有面子,那还要火化做什么呢?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枕在柔软的垫子上,身穿薄料做成的寿衣,头上顶着蓬松的发型,以艺术品之姿入土为安。这种庸俗的品位无疑迎合了二战后的主流审美,就像宗教学教授、美国殡葬业学者斯蒂芬·普罗特劳说的,“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年代”。

这股“花里胡哨”的风潮没有持续太久。20世纪60年代,美国消费者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殡仪馆虚高的价格坑惨了。在公众看来,殡仪馆不再是庄严与正派的代表,殡葬人变成了一群无耻之徒,靠丧事大发横财,占透了死者家属的便宜。美国社会掀起一场反对殡葬业现状的运动,领军人物当属一位名叫杰西卡·米特福德的女人。

米特福德是一名作家兼记者,出生在一个疯狂而古怪的英国贵族家庭。她有四个姐妹,其中一个加入纳粹党,成为了“希特勒的挚友”。米特福德影响了包括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和玛娅·安杰洛在内的一大票作家。J.K.罗琳称她为影响自己最深的作家,没有之一。

1963年,米特福德写了一本名叫《美国式死亡》的书,对殡葬承办人大加抨击。作为一名信心十足的共产主义者,米特福德相信殡葬人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资本家,“跟美国公众玩了一个巨大、残忍、昂贵的恶作剧”。《美国式死亡》一跃成为畅销书,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数周。此书反响极其热烈,米特福德收到几千封读者来信,这些人全都认为自己是殡葬业的受害者。她发现基督教神职人员成了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因为在他们看来,奢靡豪华的葬礼属于“异教徒行为”。

米特福德毫不情愿地承认,“森林草坪”公墓的休伯特·伊顿“也许是现代殡葬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此外别无他人”。伊顿顺理成章地成了米特福德最为深恶痛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