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4页)

“别这么尖酸,小海雀。”

“那他到底有没有?”

“情势使然,他有。他得到你母亲,心满意足。于是他依着我们的计划行事,而且,容我这么说,他的介入,是各公司最后决定不再进口鸦片的因素之一。”

“依照你的说法,母亲算是为了崇高的目标,牺牲小我啰。”

“听好,小海雀,世事不是样样都由得我们自己来决定的。你一定得理解这点。”

“你后来有再见到我母亲吗?在她被这个男人掳走之后?”

我看得出他的犹豫。不过他接着说:

“有。不妨告诉你,我见过她。一次,在事情发生七年以后。我碰巧路经湖南,接受王顾邀请到他那里做客。在那里,在他的堡垒里,没错,我看到了你母亲,那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此时近乎耳语。楼下的唱机已经不再播放,我们两人之间凝结着一片沉寂。

“那……那她后来怎么了?”

“她身体很好。妾自然不只她一位。在那种情况下,我猜想,她在新生活里,适应得还不错。”

“她过得还好吗?”

菲利普叔叔把脸转开,然后平静地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自然就问我你的事。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她。她听了也很高兴。你知道的,在她见到我之前,她完全与外界隔绝。在那七年当中,她只能听到王顾让她知道的事。我是说,她不确定那桩财务的安排,是否正常执行。因此当我见到她时,那件事自然是她最想知道的,我也向她保证此事正常执行。经过七年悬肠挂肚的担心,我终于让她安心了。我实在无法形容她得到了多大的解脱。‘我只想知道这个。’这句话她说个不停,‘我只想知道这个。’”

此刻,菲利普叔叔非常仔细地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我问了他期待我问的问题。

“菲利普叔叔,什么财务安排?”

他低头看着手背,端详了半晌。“要不是为了你,她对你的爱,小海雀,我相信你母亲会毫不迟疑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会让那个恶棍碰她一下。她总会有办法,也一定会做到。可是她还得担心你。因此,到了最后,她看情势比人强,便做了安排。你将会得到财务上的供应,以换取……换取她的顺从。我亲自监督了大半的程序,经由公司来安排。公司里有个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人,还以为这是在为鸦片的安全运送做安排呢!哈!哈!真是个傻子,那个人!”菲利普叔叔摇摇头,面露笑容。接着他的表情又阴沉起来,仿佛他要回到我们原先要谈的主题。

“我的生活费,”我平静地说,“我继承的财产……”

“你在英国的姑妈。她从来就没富有过。真正资助你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王顾。”

“这么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我一直靠……”我说不下去,于是住口。

菲利普叔叔点点头。“你的教育。你在伦敦社会上的地位。你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都是靠王顾。或者该说,靠你母亲的牺牲。”

他又站了起来,对着我看,脸上有了新的表情,几乎像是怨恨。但随即他转身走入暗处,我再看不到他的脸了。

“我最后见到你母亲的那一次,”他说,“在那座堡垒里。她已经完全不在乎反鸦片的运动了。她只为你而活,只担心你。当时,进口鸦片已是非法行为。但即使是这件事,对她也已经毫无意义。我当然气这点,其他人也一样,毕竟我们努力这么多年了。我们终于达成目标了,我们是这么想的。鸦片贸易被废止了。但是只过了一两年,我们就知道,这废止其实另有文章。进口贸易不过是换个人做罢了,如此而已。现在换由蒋介石的政府来执行。上瘾的人比以前更多,只不过现在卖鸦片的所得,是用来支付给蒋介石的军队,支付给他的政权。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加入了红军,小海雀。你母亲,我原本以为,她要是知道我们的运动竟如此收场,一定难过至极,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要的,只是你受到照顾。她要的,只是你的消息。你知道吗?小海雀”——他的声音忽然有了不寻常的语调——“我见到她的当时,她看起来似乎过得相当不错。不过我留在那里的几天,我问了家里的其他成员,知道内情的成员。我要知道实情,她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因为……因为我知道有一天,这一刻,我们现在这样的对话,必然会来临。而我发现了。是的,我发现了。一切。”

“你故意这样,是在折磨我吗?”

“那不只是在……不只是在床笫之间屈服而已。他常常在晚宴的客人面前鞭打她。驯服白种女性,他这么说。而且还不只是这样。你知道吗……”

我早已掩上耳朵,不过此刻却大叫:“够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为什么?”他的声音现在有了火气,“为什么?因为我要你知道真相!这些年来,你一直认为我是卑鄙小人。也许我是,不过要怪,就要怪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要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想对这个世界有所贡献。我曾经以我自己的方式,做过勇敢的决定。结果看看我的下场。你鄙视我。你这些年来一直鄙视我,小海雀,你简直就像是我的儿子,而你依然鄙视我。不过,现在你看清世界的真实面貌了吗?你看清楚让你在英国养尊处优,靠的是什么了吗?你看清楚自己是靠什么成为知名大侦探了吗?大侦探!这对谁有好处啊!寻获失窃的珠宝,查出贵族们为了继承权而杀人?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你母亲,她要你永远活在你的童话世界里。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梦想终究要破灭。能维持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哪,小海雀,拿去。我给你这个机会。拿去。”

他又把手枪掏了出来。他走出阴影朝我而来,等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已赫然浮现在我头顶上方,就像儿时他站在我面前一样。他把外套扔开,把枪抵在背心上的心脏部位。“拿着,”他弯下身子轻声说,好让我闻到他气息陈腐的呼吸,“拿着,孩子。你可以杀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杀我吗?正因如此,我才想办法活到现在。谁也不配杀我。我这条命,我只留给你,明白吗?只留给你。扣扳机啊。这样好了,我们可以把场面弄得好像我攻击你,枪拿在我手上,我会压到你身上。等他们冲进来,他们会看到我的尸体压在你身上,你看起来就像是自卫。瞧,这里,我已经握好了。你扣扳机啊,小海雀。”

他的背心贴在我脸上,随着他胸口起伏而上下移动。我感到一股厌恶,想要逃开,不过他空着的手——皮肤粗糙得无法形容——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我往他身上拉。我忽然想到,只要我的手碰到手枪,他有可能自己动手扣扳机。我猛然抽身,推倒了椅子,往后踉跄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