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直到最近,我都还以为我父母被囚禁在闸北区。所以,你瞧,我没那么厉害。”

我等着他开口。他维持那个耐人寻味的姿势好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才说:

“有件事你不会记得。你父亲离家之后不久,我来你家看你母亲。有一个人那天也来了。一位中国绅士。”

“你是指军阀王顾吗?”

“啊,那你还算不错嘛。”

“我是查出了他的姓名。可是,后来我下工夫追查的,恐怕是条不实的线索。”

他叹了口气,竖起耳朵倾听。“你听,”他说,“国民党的国歌。他们播这个来戏弄我。每次不管他们把我带到哪儿,都会听到这个。屡试不爽,不可能是巧合。”我并没有搭腔,他便站起来,走入重重布幔边的暗影里。

“你母亲,”他最后说,“十分投入我们的运动。阻止鸦片卖到中国。许多欧洲国家,包括你父亲所属的公司,都从印度进口鸦片到中国牟取暴利,让无数中国人成为有毒瘾的废人。那段日子里,我是这个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的策略显得天真。我们以为让他们觉得羞耻,就可以让他们放弃从鸦片得到的利益。我们写信,对他们提出证据显示鸦片对中国人民造成什么伤害。没错,你会觉得可笑,我们非常天真。你看,我们以为我们面对的,是同样信仰基督教的一群人。结果呢,我们发现我们毫无进展。我们发现,这些人不只是贪图其中暴利,他们其实是真的希望中国人变成废人。他们喜欢让中国人混乱,耽溺于毒瘾,无法妥善治理自己的国家。如此一来,这个国家就可以拿来当作殖民地剥削,还不必为这个国家负起殖民母国的一般义务。于是我们改变策略。我们手腕变得复杂了。在那些日子里,现在也还是如此,鸦片顺着长江运送。船只溯江而上,货物行经盗匪遍布的区域。没有相当的保护,货物还没到长江三峡恐怕就要遭到劫掠。因此所有的公司——摩根洋行、怡和洋行等等——全部都与运送路径上的军阀有协定。这些军阀,其实就是有头有脸的盗匪罢了,不过他们拥有军队,有力量保护货物安全通过。于是我们有了新策略。我们不再求这些贸易商。我们转而求这些军阀。诉诸他们的民族自尊心。我们指出,想要终结以鸦片牟取暴利的事,想要除去阻止中国人掌握自己命运与国土的主要障碍,全看他们的决定。当然,有一些军阀还是贪图他们所得到的重金报偿。不过,也有一些被我们说动了。王顾在当时是这些强盗军阀里势力比较大的一位。他的地盘涵盖湖南省北部数百平方英里的面积。一个相当残暴的家伙,不过深受敬畏,因此对于那些贸易商大有用处。王顾相当赞同我们的诉求。他常来上海,喜欢这里的高级生活,他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就成功地说服了他。小海雀,你还好吧?”

“没事,还好。我在听。”

“也许就到此为止吧,小海雀。你没必要听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你就说吧。我在听。”

“好吧。我觉得你是该知道的,如果你受得了的话。因为……嗯,因为你必须要找到她。你还有机会找到她。”

“这么说,我母亲还活着?”

“我没理由相信她不在了。”

“那就说吧。继续刚才说的。”

他回到桌边,又在我对面坐下。“那天王顾到你们家,”他说,“也怪不得你还记得。你怀疑那是个关键时刻,你是对的。正是那天,你母亲发现王顾的动机非常不单纯。简单地说,他打算私吞那些船运的鸦片。当然啦,他巧施玲珑手段,让货物先经过三四股其他势力,这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手段,不过最后呢,没错,还是通通落到他手里。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这点了,不过你母亲却被蒙在鼓里。我们瞒着她,或许这么做实属不智,那是因为我们觉得她不会接受。我们其他的人,心里当然会有些不安,不过我们还是决定跟王顾合作。没错,他还是把鸦片卖给那些贸易商卖的同一批人。但重点是终止进口。让进口鸦片无利可图。可惜那天王顾来你家,他说了些话,让你母亲发现了他跟我们的真正关系。我想,她觉得自己被骗了。也许她早就怀疑了,不过她不愿面对事实,她气她自己也气我,就如同她气王顾一样。总之,她大发雷霆,还甩了王顾一个耳光。只是轻轻一记,你明白吧,不过她的手确实已碰到王顾的脸颊。当然,她能当他的面骂的话,全都脱口而出了。我当时就知道,为此,她恐怕要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办法当场把事情抚平。我向王顾解释,你父亲才刚遗弃她,她只是心情不好,王顾走出去的时候,我一路跟在旁边表达这个意思。他面带微笑,说不用担心,可是我担心,没错,不担心才怪。我知道你母亲所做的事,要想化解并不容易。不妨告诉你,要是王顾一气之下不跟我们合作也就罢了,我还觉得松了口气。可是他要鸦片,他已经花了好多工夫安排。再说,他被一个外国女人羞辱,他要报一箭之仇。”

我探身向他,进入桌灯炫目的光亮之中,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身后的黑暗愈变愈大,此时在那里摊成一大片幽暗无光的空间。菲利普叔叔用掌心拭去前额的汗珠。不过他现在专注地看着我,继续说:

“那天后来我去新城饭店见王顾。我尽我所能化解可能降临的灾难。不过为时已晚。他那天下午对我说的话,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他发现你母亲的精神——他就是这么说的,她的‘精神’——非常迷人。他已经为之倾倒,因此打算娶她为妾,带她回湖南。他说要‘驯服’她,如同对待一匹野生的母马一样。这个你得理解,小海雀,你得理解那时候在上海、在中国是什么样的局势,像王顾这样的人,若是决定要做这类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这点你必须理解。向警方或任何人要求保护你母亲,根本不会有结果。也许能暂时缓一缓,不过终究是无用。没有任何人能保护她,不让这种人得逞。不过你明白吗,我真正担心的是你,小海雀。我不确定他打算怎么处置你,这才是我求他的事。结果我们达成协议。我想办法让她落单,无人守护,而同时我又把你带离现场。我只求他这件事。我不希望他连你也带走。你母亲,只能说是在劫难逃。至于你,还有商量的余地。我就是做了这样的事。”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我开口说:

“你当完这个顺水媒人,不知道王顾后来是不是还继续跟你们合作,对你们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