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4页)

“像您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上校,”我说,“必然会为这一切感到遗憾。我是说贵国侵略中国,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

我害怕他会生气,然而他面带平静的笑容说:

“这的确教人遗憾,我同意。不过日本如果要成为伟大的国家,像贵国一样,班克斯先生,这就无法避免了。就像英国的过去一样。”

我们有一会儿没有交谈。接着他问道:

“我敢说,您昨天在闸北区一定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景象吧?”

“是的。确实如此。”

他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令人为之一颤。“班克斯先生,”他说,“您明白吗?您有没有任何概念,往后还有什么样不愉快的景象要发生?”

“如果贵国继续侵略中国,我敢说……”

“容我说明,先生”——他这时候说得眉飞色舞——“我不只是指中国而已。我指的是全世界,班克斯先生,全世界都要卷入战火。您昨日在闸北区之所见,不过是大火燎原之前的一个小小火花而已!”这些话他说得趾高气扬,接着却又哀伤地摇摇头,“那将何等可怕,”他平静地说,“何等可怕。您想像不到的,先生。”

我不太记得回来以后的最初几个钟头如何了。不过我猜想,我变得跟流浪汉相去不远,让日军的军车送我回到英国领事馆前的草坪,这点对于租界焦急的居民来说,恐怕振奋不了什么人心。我隐约记得领事馆的人冲出来接我,把我带进大楼,我也隐约记得英国总领事从楼梯上赶下来时脸上的那副表情。我忘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不过我倒是记得我好像还没跟他寒暄问候,就先说:

“乔治先生,我必须要求您,让我立刻见您的属下麦克唐纳。”

“麦克唐纳?您是指约翰·麦克唐纳吗?怎么,你找他做什么呢,老弟?听好,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们有医生可以照顾你……”

“我承认我看起来蓬头垢面。别担心,我这就去洗把脸。不过拜托您,立刻请麦克唐纳先生下来。此事关系重大。”

我被带到领事馆里的客房,我想办法好好刮了胡子,洗个热水澡,尽管一直有人来敲我的门。其中有一位是个一本正经的苏格兰外科医生,他把我检查了半个钟头,认为我还对他隐瞒了什么重大伤势没说。其他人则是来关心我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地方,我至少对其中三位不耐烦地询问麦克唐纳到底准备好了没有。我得到的只是含糊的答复,说什么麦克唐纳还没找到;接着,随着夜幕低垂,我一身的疲惫——也许是因为那个医生开给我的药里有什么特殊成分——让我沉沉入睡。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我要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是昨晚我睡觉的时候,他们从华懋饭店取来的。我精神好多了,决定当下就要自己去把麦克唐纳给揪出来。

我以为上次走过一次,就找得到麦克唐纳的办公室,不过领事馆大楼盖得有点像迷宫,我不得不向几位碰巧擦肩而过的人问路。我还是有点弄不清方向,正打算走下一道楼梯,就碰巧瞥见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爵士的身影出现在我底下的楼梯平台。

早晨的阳光从平台上的落地窗泻下,照亮他身后一大片的灰石墙。平台上没有别人,塞西尔爵士略微躬身向前,双手叠握在身后,俯瞰楼下领事馆前的草地。我本想退回楼上,可是大楼的那部分十分清静,我的脚步声随时都有可能吸引他抬头。我索性走下楼去,来到他身边,他转过身来,仿佛早就察觉我的一举一动。

“早啊,老弟,”他说,“听说你回来了。不妨告诉你,你的失踪引起不小的恐慌哟。觉得好些了吗?”

“没事了,多谢关心。就是这只脚还有点肿。鞋子套不太进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迈而疲倦。他又转向窗户,凝视着外面;我移到他身旁,也望着外头。在我们底下,三个印度籍的警察在草地上忙进忙出,把沙包堆成一排。

“你可听说她走了?”塞西尔爵士问。

“听说了。”

“当然啦,当你跟她同时失踪的时候,我自然以为是那么回事。我猜,还有些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早上才会在这里。我要向你道歉。不过他们说你还没醒,所以我就……我就先逛到这里来。”

“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塞西尔爵士。”

“当然有。我想那天晚上我四处说了些话。你知道的,妄下结论。当然啦,现在大家都知道是我错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我还是亲自来向你解释比较好。”

底下来了个拉着轮车的中国苦力,运来更多的沙包。印度籍的警察开始卸货。

“她有留信吗?”我问,尽量装得毫不知情的样子。

“没有。不过我早上收到一封电报。哪,她人在澳门。说她平安无事。她自己一人,不久还会写信等等。”接着他转身抓住我的手肘,“班克斯,我知道你也会想念她。从某方面来看,哪,我倒宁愿她是跟你走了。我知道她……她对你可是大有好感。”

“您一定十分震惊。”我这么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塞西尔爵士转过身去,有一阵子凝视着楼下的警察。接着他说:“倒也没有,老实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意外。”接着他又说下去,“我一直告诉她,她该离开,我叫她离开我,去寻找爱情,我是说,真爱。这是她应得的,对不对?她应该是去追寻了。去寻找真爱。也许她就找到了。在南中国海上,谁知道?她变得浪漫了,我得让她自由。”此时他泪水盈眶。

“您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语气和缓地问他。

“我有什么打算?天知道。我想也该回家了吧。我想就这么办。回家。等我把几笔债还清了就走,没错。”

打从刚才我就听到有脚步声在我身后走下楼梯,此时脚步声慢了下来,并且完全停住,我们两个一起转过身来,看到的竟是格雷森,那个工部局的代表,我有点慌。

“早安,班克斯先生。早安,塞西尔爵士。班克斯先生,真高兴见到您安然无恙回来。”

“谢谢您,格雷森先生。”他就站在那阶楼梯上不走,一味傻笑着,我补充道,“我相信那极司菲尔公园欢迎典礼的筹备事宜,进度一定符合您的要求啰?”

“哦,当然,当然。”他含糊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刻,班克斯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听说您想跟麦克唐纳先生说话。”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老实说,我正要上去找他呢。”

“唉,可是他不会在他平时的办公室里。如果您肯跟我走,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