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4页)

这位军官——一位年轻的上尉——环顾室内。他的目光先落在小女孩身上,接着在我身上,然后盯着此时由两名日本兵架着的秋良。接下来他们开始用日语交谈,秋良却没有开口的余地。他眼中无奈的眼神里,出现了一抹恐惧。他一度想跟上尉说话,可是上尉马上要他闭嘴。接着他们又简短地谈了几句,士兵们便把秋良带走了。此时他脸上的恐惧明显可见,但他没有反抗。

“秋良!”我朝他的身影呼喊,“秋良,他们要带你去哪儿?出了什么问题?”

秋良回头一望,对我温柔地笑了一下。接着他就走进巷子里去,被围在他身边的士兵挡住看不见了。

年轻的上尉正望着小女孩。接着他对我说:

“你,英国人?”

“是的。”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我看看四周。“我在寻找我父母。我姓班克斯,名叫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我是著名的侦探。也许你……”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下去,而且,我发现我已经啜泣好一会儿了,这给上尉留下了坏印象。我揩揩脸,继续说:“我来这里找我父母。不过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来晚了。”

上尉再度环顾这些断垣残壁、尸体、抱着垂死的狗的小女孩。接着他对身边的士兵吩咐了一些事,眼睛一直盯着我。最后他对我说:“先生,请随我来。”

他以礼貌却坚定的手势,指示我应当跟他走到巷子里。他没把手枪收回枪套,却也没再将枪口对着我。

“小女孩呢?”我说,“你会不会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他回头静静盯着我。接着他说:“先生,请你现在就走。”

日本人对我的照顾,大致上还算得体。他们把我安置在指挥所后面的小房间——这里原先是消防队——供应我食物,还有一位医生治疗我的几处伤口,那些伤什么时候弄的,我几乎都不知道。我的脚裹了绷带,他们还给我一双大号的皮靴方便我穿进去。看管我的士兵不会说英语,似乎不确定我是囚是客,不过我也累得管不了那么多;我躺在他们置于这间密室的行军床上,一连好几个钟头时醒时睡。房门并没有上锁;事实上,与隔壁办公室相通的门还关不拢,因此每当我恢复意识,就会听到有人用日语争论或者对着电话筒吼叫,我猜是跟我有关吧。如今我怀疑,那段时间里,我大半时候一定有点发烧;总之,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子里盘旋萦绕的,不只是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还有过去几周的事。接着,那些杂念逐一沉淀消散,到了向晚时分,长谷川上校把我叫醒,我发现我对整个案情向来困扰我的部分,有了全新的观点。

长谷川上校——一位外表干净利落的男士,年约四十——礼貌地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很高兴您已经好多了,班克斯先生。我相信他们把您照顾得很好。我很高兴告诉您,上层指示我护送您回英国领事馆。容我建议我们立即出发。”

“那当然,上校,”我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不知可否通融一下,先带我去那里。是这样子,这事有点急。我不太清楚那里确切的地址,不过离南京路不远。也许您知道那里。是一家唱片行。”

“您急着买唱片吗?”

我实在没力气解释,只是说:“这事很要紧。愈快到那里愈好。”

“可惜上层指示我带您到英国领事馆,先生。若带您到别处,恐怕十分不便。”

我叹了口气。“我想您说的是,上校。反正,我现在赶去,我猜,也已经太晚了。”

上校看看腕表。“是啊,恐怕是有点晚。但容我提议,假如我们立刻动身,您的音乐欣赏之旅,受到的延误就会最少。”

我们搭乘敞篷军车,由上校的侍从开车。那是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着闸北区的废墟。我们缓缓前进,因为,尽管路当中的瓦砾大半都已清除——在路边堆积如山——路面却已经炸得坑坑洼洼。我们偶尔会经过几乎没有损坏的街道;但是一转过街角,就全是断垣残壁,一片狼藉,仅存的电线杆也都东倒西歪,电缆乱缠。当我们驶过这样的地区,我一度发现视线可以越过一大片夷平的废墟,瞥见那两座锅炉的烟囱。

“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长谷川上校说,“平静、尊贵。美丽的绿色原野。她依然是我的梦想。还有英国文学。狄更斯、萨克雷。《呼啸山庄》。我尤其偏爱贵国的狄更斯。”

“上校,恕我提起一事。昨天贵国士兵找到我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一名日本士兵。您会不会碰巧知道他现在怎么了?”

“那名士兵。我不确定他的下场如何。”

“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您想再见到他?”上校表情严肃起来,“班克斯先生,容我建议您,别与那名士兵有任何牵扯。”

“上校,您是否认为他犯了什么错?”

“犯了错?”他望着路旁的废墟,面带温和的笑容,“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他泄漏军情给敌方。他可能就是用这个作为脱困的条件。我知道您自己也说,是在国民党的防线附近遇到他的。这明白显示他懦弱与通敌。”

我正想反驳,然而我明白,与上校起冲突,对我、对秋良都没有好处。我好一会儿没有答话,他又说:

“感情用事并不理智。”

他的发音原本相当纯正,倒是在“感情用事”这词上有点结巴——他念得太重,听起来倒像日语。这句话我听来刺耳,便转头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他却以同情的口吻说:

“这名士兵。您与他曾经认识?”

“我以为认识。我以为他是我儿时的旧友。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了。我开始明白,许多事情,都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

上校点点头。“我们的儿时似乎已经远去。这一切”——他挥手指向车外——“这一切苦难。我们日本有位诗人,一位古代的仕女,抒发过这种感伤。她写道,我们一旦长大成人,儿时就变得像另一个国度。”

“对我来说,上校,那可一点都不是另一个国度。从许多方面来看,我的一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踏出那里,展开我的旅程。”

我们通过日军检查哨进入虹桥,这里位于租界的北区。这一区除了有紧张的备战状态,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有战火摧残的痕迹。我看到许多沙包堆,以及载满士兵的卡车。接近运河时,上校说:

“班克斯先生,我也像您一样,喜欢音乐。尤其是贝多芬、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还有肖邦。第三号奏鸣曲真是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