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他的脚上去不见了。我往柜里走去,伸手向前,摸到身前砖墙上有几级铁制的梯阶。在头顶的一片黑暗里,我看到有一小片天空。我猜我们是在烟囱或者警察局的瞭望台底部。

前面几级梯子我爬得不顺手;不只是因为我害怕在黑暗中没抓稳而紧张不已,我也怕中尉万一失足压在我头上。还好那片天空愈来愈大,后来我看到了中尉在上方攀爬的身影。又过了一两分钟,我们就会合了。

我们站在高高的屋顶平台上,四周数里密密麻麻地挤着其他房子的屋顶。遥遥的远处,约往东半英里,我看到一柱黑烟在午后的天空升起。

“真奇怪,”我说,同时环顾着四野,“下面的人该怎么走动呢?那儿好像没有街道。”

“从这里看,当然是这样。不过也许您会想用这个来看。”

他递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我把望远镜放在眼前,花了一点工夫调整到看得清楚,才发现我只对准了数码之外的烟囱。好不容易我才对准了远方的烟柱,并且调好焦距。我听到中尉在我旁边说:

“您现在看到的是一片大杂院,班克斯先生。工厂的工人们住在这里。我敢说您小时候,绝对不曾到这片大杂院去过。”

“大杂院?我想没有。”

“几乎可以确定您不曾去过。外国人难得在这里出现,除非是传教士。或者是共产党。我是中国人,但也一样,我们这一辈的人,也都不准走近那些地方。直到上次三二年跟日本人开战之前,我对那里几乎还是一无所知。您不会相信人类也可以那样过活。就像是蚂蚁窝似的。那些房子,是盖给一穷二白的人们住的。那些屋子,房间狭小,一排接一排,屋背靠着屋背。就像养鸡场。看仔细一点,您就能看到巷子。那些小巷子,窄得仅能让人走到屋里。屋子后墙根本没窗户。后面的房间就像个黑坑,靠着再后面的房屋。容我多言,我提这个不是没有原因,您自然会明白。那些房间都很窄小,因为是给穷人住的。有一阵子,这样的房间要住七八个人。日子久了,即使房间已经小成那样,有的家庭还是不得不再做隔间,好跟别户人家分摊房租。如果还是付不起房租,他们就隔得更细。我记得我看过那个一丁点大、像个暗柜似的房子,还隔成四份,每份各住一户人家。班克斯先生,您不会相信,人类也能住成那样吧?”

“听来确实不可思议,不过既然是您亲眼所见,中尉……”

“等打退日本人,班克斯先生,我会考虑为共产党效力。您觉得说这话有危险么?好多军官希望让共产党来领导抗日,而不愿让蒋介石领导。”

我把望远镜朝那片密密麻麻的破屋顶望去。可以看出有些已经塌陷。我还辨识出中尉提及的巷道,那是一些狭窄的通道,四出蜿蜒至各家各户。

“不过这些可不是木棚茅舍哦。”中尉继续在一旁解说,“尽管住户自己的隔间十分脆弱,但房子的主要结构,也就是大杂院本身,却是砖造的。这点在三二年日本人入侵的时候就是相当关键性的一环,至今也依然如此。”

“我懂您的意思,”我说,“大杂院如此坚固,又有士兵驻守。日本人即使有现代化的武器,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攻下。”

“您说的没错。日军的武器,甚至他们的训练,在这里全派不上用场。这里的战斗变成只能靠步枪、刺刀、短刀、手枪、圆锹、菜刀等等。日军的防线,在过去的这个星期,甚至还被逼退了一些。您看到那阵浓烟吧?才不过是上周的事,那个地方还让敌方占领着。不过现在我们把他们打退了。”

“里头还有平民居住吗?”

“确实还有。您也许不相信,即使是那些逼近前线的房子,里头还是有人住。这让日军更加施展不开。他们不能随处轰炸。他们知道西方势力在观察,他们顾忌到任何不人道的行为都得付出代价。”

“你们的部队能撑多久?”

“天知道?蒋介石也许会派部队来增援。或许日本人决定放弃,重新调度,把重点放到南京或重庆。现在胜负都还在未定之天。不过最近的几次战斗让我们损失惨重。请您用望远镜往左方望去,班克斯先生。现在,您是否看到一条马路?看到了吗?那条路当地人叫它‘猪巷’。那条路看来不起眼,不过现在对于战情却十分重要。如您所见,那条路沿着大杂院的边缘延伸。目前我军将它封闭,想办法不让日本人进入。假如他们有办法进入那条路,这片大杂院就有可能从整个侧面被攻破。那样子我们再守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们将会两面受敌。您要求我派人陪同您去关押您父母的那栋房子。要跟着您去的人,原本是派去防守设在‘猪巷’尽头的路障的。过去几天,那里的战况十分惨烈。同时,我们当然还是得守住那片大杂院的防线。”

“从这高处,倒看不出底下有什么动静。”

“没错。可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在大杂院里头,情况相当恶劣。我告诉您这点,班克斯先生,是因为您要进入那个区域。”

有那么一会儿,我继续用望远镜瞭望,没有说话。后来我开口说:“中尉,那栋房子,我父母被拘禁的那栋,我从这里看得到吗?”

他用手在我肩上轻轻碰了一下,只是我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望远镜。

“您看到左边那座残塔吗,班克斯先生?就像复活岛上的那种神像。对,对,就是那个。如果您从那里画一条直线到右边那栋庞大黑色建筑物的废墟——那里原本是一家老纺织厂,这就是早上我军击退日军后的战线。拘禁令尊令堂的房子,大约就在与您左手边那座高烟囱同一个水平线的地方。假如您画条线,非常水平的线,横跨这片大杂院,一直到我们左边一点点的地方。对,对……”

“您是说靠近那片屋顶,那个屋檐翘起,呈拱形的……”

“没错,就是那栋。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根据您给我的地点说明,大约就是那栋房子的所在。”

我透过望远镜,凝视那一片屋顶。有一阵子,我忍不住看个不停,虽然我也知道我耽误了中尉分内的任务。过了一阵子,中尉开口说话了:

“这种感觉一定十分奇特。想想,您看到的那栋房子,里头可能正拘禁着令尊令堂。”

“的确。这感觉确实有点奇特。”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那栋。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就算不是也不会太远。我指给您看的那座高烟囱,班克斯先生,当地人称之为‘东炉’。眼前比较靠近我们的这座烟囱,几乎跟‘东炉’成一直线,这座叫做‘西炉’。开战前,本地的居民常在这两个地方焚烧他们的垃圾。我建议您,一旦进入这片大杂院,就以这两座大炉作为地标。否则外地人根本搞不清方向。请您再看清楚远处那座烟囱,先生。切记,您要找的房子,就往那儿再过去一点点,在往正南方的这条直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