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页)

年轻人把车驶离华懋饭店,我望着南京路上的忙碌人群走在午后的阳光里,觉得自己像是从远处眺望着他们。我在车里坐定,把什么事都交给司机去料理——尽管年纪轻轻,但他貌似十分沉稳干练。我想问他跟莎拉有什么关系,但我随即想起她提醒过,要我别说非必要的话。因此我没有开口,不久,我的心思就转向了澳门,还有多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澳门相片。

车子开了约十分钟,我忽然把身子靠向年轻人,说道:“嗯,对不起。这样问你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不知道你会不会碰巧认识一个叫做叶辰的人?”

年轻人的目光并没有从眼前的路上移开,我才要再问他一次,他就说了:

“叶辰。那个失明的演员吗?”

“没错。呃,我知道他是瞎了,却不知道他是演员。”

“他不是什么知名的演员。叶辰。他以前是演员,好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孩。”

“你是说……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我知道这个人。您对叶辰有兴趣吗,先生?”

“没,没有。没什么。正好有人对我提起他。没什么要紧的。”

路上我没再说什么。我们在窄街小巷里转来转去,等他在一条静谧的后街停下车子,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我们到哪里了。

年轻人把车门打开,把手提箱递给我。

“那家商店,”他说,用手一指,“有留声机的那家。”

对街有个小店铺,肮脏的窗子里确实展示着一架留声机。我还看见一个英文写的招牌:“留声机唱片、自动钢琴曲卷、手稿”。我往街道左右望了望,街上除了两个黄包车夫蹲在他们的车边说说笑笑,就只剩我跟年轻人两个人。我提起行李,正要过街,忽然有个冲动,于是对年轻人说: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等一会儿?”

年轻人露出不解之色。“梅德赫斯特夫人只说要把您送来这里。”

“没错,没错。不过,这是我个人的请求,你明白吗。我希望你能多等我一会儿,也许等一下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当然,也许用不着。不过你知道的,以防万一。你瞧”——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钞票——“瞧,不会让你白等的。”

年轻人气得涨红了脸,转身避开钞票,仿佛我手中拿的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他气呼呼地回到车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我知道自己错估了什么,不过在那一刻,也没心情去烦这件事。此外,年轻人气虽气,却并未发动引擎。我把钞票塞回口袋,提起行李过街。

小店里十分拥挤。午后的阳光倾泻进来,然而只有几块灰尘满布的地方照得到阳光。店的一侧,有架琴键褪色的立式钢琴,还有几张没装在套子里的留声机唱片,排放在谱架上。唱片上不但有灰尘还有蜘蛛网。其他地方还有几块奇形怪状的厚绒布——看起来像从戏院舞台的帘幕上裁下来的——跟一些歌剧演唱家与舞蹈家的照片一起钉在墙上。我或许期望莎拉就站在那里等我,可是在场的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瘦弱的欧洲人,蓄着尖尖的黑胡子,坐在柜台后面。

“午安,”他操着德国口音说话,从摊在他面前的账册里抬头瞄了我一眼。接着他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一遍,问道:“你是英国人吗?”

“我是。午安。”

“我们有一些英国来的唱片。例如,我们有张咪咪·强森演唱《我眼中只有你》的唱片。有兴趣吗?”

他小心翼翼的说话方式里有种东西,让我觉得这是事先安排的暗语的开场。可我在脑子里回想莎拉是否交代过什么口令或句子,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我说:

“我在上海没有留声机。不过我很喜欢咪咪·强森。其实几年前我还听过她的演唱会呢。”

“真的?咪咪·强森,没错。”

我清楚地感觉我错误的回答把他搞糊涂了。于是我说:“嘿,我姓班克斯。克里斯托弗·班克斯。”

“班克斯。班克斯先生。”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念了我的名字,接着说,“假如你喜欢咪咪·强森的《我眼中只有你》,我就为你播放。稍候。”

他的身子伏到柜台底下,我趁此机会看了看窗外街上的状况。两位黄包车夫还在那儿谈笑,看到那位年轻人还在车上,我的心也就安了。正当我怀疑事情是否出了大差错时,一曲温馨慵懒的爵士乐在店里荡漾开来。咪咪·强森的歌声出场,我想起这首歌在几年前让伦敦所有的夜总会都为之疯狂。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瘦弱的店员指着店内后方挂着深色厚重布幔的一个角落。我刚才没注意到那里有道门,可我一推,却发现里头还有一个房间。

莎拉正坐在一只木制行李箱上,一身便装加上一顶女帽。烟嘴上点了根香烟,储物柜般的小房间里早已烟雾弥漫。我们四周堆满了一叠叠的唱片还有一页页分门别类装在纸箱和茶叶箱里的乐谱。房内并无窗户,不过我看到一扇通到屋外的后门,此时并未阖拢。

“好啦,我来了,”我说,“我只带了一件行李,如你所坚持。不过显然你带了三件。”

“这个袋子装的是埃塞尔伯特。我的玩具熊。他跟了我好久了,一辈子了。很可笑,对不对?”

“可笑?才不,一点也不。”

“跟塞西尔来这里的时候,我错不该把他塞在一大堆东西里头。等我打开手提箱,他的手臂已经断了。我在箱子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只断臂,卡在一只便鞋里头。所以这次,除了几条围巾,整只袋子里就只有他了。实在很可笑。”

“不会,不会。我完全能理解。埃塞尔伯特值得。”

她小心地放下烟嘴,站了起来。接着我们互相拥吻——我想,就像银幕上的情侣一样。这几乎跟我向来想像的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拥抱却有某种奇怪的别扭,我好几次想调整我的姿势;可是我的右脚已经紧紧靠在一只沉重的箱子上,真想转身的话,一定会失去平衡。接着她退后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曾离开我的脸。

“都准备妥当了吗?”我问她。

她起先没有回答,我以为她还要再吻我一次。但最后,她只是简单地说: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要再等几分钟。然后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她指着后门——“走到码头边,那里有条舢舨会带我们走水路到两英里外,再上蒸汽船,接着就到澳门了。”

“塞西尔呢,他知不知道?”

“我整天都没见到他。早餐一吃完就到他常去的地方赌去了,我想他还在那里。”

“真是遗憾。说真的,总得有人教他振作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