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这个问题引发了许多回答。有人说:“闸北区死了一大堆人。不过日本佬再过几天就会把那儿攻下来,到时又会安静了。”

“还不一定呢,”另一个人又说,“国民党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让人惊讶,我敢说他们会坚持下去。我敢说他们还可以撑上好一阵子。”

接着,我周遭每个人似乎都同时争论了起来。几天、几周,这有何不同呢?中国人迟早要投降,为什么不趁早呢?有几个人反对这看法,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干脆。情况天天在变,有许多因素都相互关联,牵一发动全局。

“再说,”有人大声问道,“班克斯先生不是来了吗?”

说这话的人显然自以为很有说服力,可这话却僵在半空中,让大家鸦雀无声,再度将所有的目光投向我。事实上,我发现不只是阳台附近的人群,而是整个舞厅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我回应。我灵机一动,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发表声明——也许在我踏进舞厅的那一刻,就有必要这么做——我清清喉咙,大声宣布:

“各位女士先生们,我看得出这里的情况陷入了困局。我也无意在这种时机带来虚假的期望。但是容我这么说:假如我没有信心能在不久的未来圆满地了结此案,我也不会来这里。事实上,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我不只是有信心而已。因此,容我请求各位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里耐心等待。之后再来看看我们做了多少事。”

我说完最后这些话,爵士乐队忽然在舞厅里演奏起来。我不确定这是否只是巧合,无论如何,倒给了我的演讲一个漂亮的结尾。我觉得舞厅内的目光渐渐从我身上移开,也看到大家都开始往厅内移动。我也往里头走,想办法找回原来那个桌位——有一会儿我有点迷失方向——发现一群舞娘已在舞池里载歌载舞。

舞娘也许多达二十名,许多都是欧亚混血,鸟形的服装极尽暴露之能事。舞娘翩翩起舞,尽管这片歌舞升平景象的背后杂音清晰可闻,然而大家似乎不再对一水之隔的战事感兴趣了。对这些人而言,这有如结束了一个节目,另一个又接着上场。我心里产生一股反感,自从抵达上海以后,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只是因为这么些年来他们只会坐困愁城,面对难题束手无策,放任情况恶化到今天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还衍生出许多盘根错节的难题。从我抵达的那一刻起,真正教我心里暗暗吃惊的是,这里每一个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罪有应得。待在这里约两周的时间里,在我所接触的所有这些英国人当中,不论地位高低,我都还没遇到——一次也没有——有谁真心感到羞愧。换言之,在这里,在这个可能吞噬整个文明世界的大漩涡的涡眼里,大家在心照不宣中无耻可悲地集体否认现实,否认自身的责任,而这种行为转为自我封闭,变本加厉,以冠冕堂皇的自我保护表现于外,这是我经常碰到的情况。而现在眼前的这一群所谓上海的精英,如此不屑一顾地凝望他们的中国邻居在运河对岸受苦受难。

我沿着围观歌舞的人群背后走动,尽量把厌恶之情收藏起来,这时有人扯扯我的手臂,我转身一看,是莎拉。

“克里斯托弗,”她说,“我整晚想尽办法要挤到你身边。难道你没时间跟家乡来的朋友打个招呼吗?瞧,塞西尔在那里,他正在向你挥手呢。”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在人群中找到塞西尔爵士;他独自坐在厅内远处角落里的桌位,果然在向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挥手,然后转向莎拉。

这是我抵达后首次和她碰面。那天晚上她给我的印象是她过得非常不错;上海的阳光驱走了她惯有的苍白,让她显得脸色红润。而且,当我们问候交谈的时候,她的态度依然轻松自信。一直要到此刻,经历了昨晚的事件,我才又想起那夜首次碰面的情况,真不知道我怎么瞎了眼似的,没看出端倪。当然或许只是后见之明,才让我吹毛求疵地回想她的笑容有无异样,特别是提起塞西尔爵士的时候。而且,即使我们交谈的内容仅止于寒暄问候,经过昨夜的事,那天晚上她说了一句话——就算是当时,也已经让我略微一怔——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镇日萦绕。

我当时问她跟塞西尔爵士在这里的一年过得可愉快。她向我保证,尽管塞西尔爵士并未达成他预期的突破,但他的诸多努力依然赢得了上海各界的感激。就在这时候,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用意:

“这么说,你们没有立即离开上海的打算啰?”

莎拉听了以后笑了出来,又往塞西尔爵士的方向凝望一眼,然后才说:“没有,我们现在安定得很。新城饭店非常舒适。我想我们近期内哪儿也不会去。除非有人来拯救我们,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包括最后说的拯救云云——尽管像是说笑,尽管我不清楚她话中是否有话,我还是浅笑了两声表示附和。那时候,就我记忆所及,我们转而聊起在英国共同的朋友,后来格雷森走过来,三言两语就打断了这场看似单纯的谈话。

如我所说,直到此刻,经历了昨夜的一切,我好像才开始追溯这三个星期里跟莎拉几次碰面的情况,而每次回溯,最后都归结到莎拉的这句话,一句仿佛事后才在她愉快的回答里加上的话。


(1) 上海工部局(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上海公共租界内的最高行政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