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那就是大家所说的共产党报复行动。”麦克唐纳告诉他,“红军对待背叛自己人的告密者,便是杀光他的全部同党。”接着他转过来对我说,“这种事情时有所闻。红军干起这种事毫不留情。不过那是中国人的家务事。红军已完全在蒋介石的股掌之上,蒋介石也打算继续追剿他们,不管日本人侵不侵略。我们只想作壁上观,你知道的。真没想到你对这个案子这么有兴趣,老兄。”

“不过这些特定的报复行动,”我说,“这些‘黄蛇凶杀案’,已经持续许多年。过去四年来每隔一阵子就会发生,至今已有十三人遇害。”

“你细节知道得比我还多,老兄。不过就我所听到的消息,这些报复行动之所以会延续这么多时日,是因为红军不知道谁是叛徒。每当他们认为这位‘黄蛇’老兄另有其人了,他们就再找个目标下手。”

“麦克唐纳先生,有件事对我的工作会有很大帮助,就是让我跟这位告密者谈谈。这位大家所说的‘黄蛇’。”

麦克唐纳耸耸肩。“这全都是中国人的家务事,老兄。我们谁也不知道‘黄蛇’是谁。在我看来,要是中国政府肯公布此人身份,也算是好事一桩,免得又有无辜百姓被误认为和他有瓜葛。可说实在的,老兄,这全都是中国人的家务事啊,我们最好别插手。”

“我得跟这个告密者谈,这事关重大。”

“好吧,既然你的意愿这么强,我会帮你跟一些人说说看。不过,我可不能跟你保证什么。这家伙似乎对中国政府极有用处。蒋介石的人马把他的身份藏得滴水不漏,我猜想。”

我开始察觉,这时候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挤过来,不但想看看我本人,更想顺便听听我们在谈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必期望麦克唐纳会说真话,所以我决定暂时搁下这个话题。事实上,我当时有个冲动,想要站起来喘口气,不过我还来不及动作,格雷森就面带笑容倾身向我说:“班克斯先生,我有件事想简单向您报告。是这样子,先生,我好荣幸能负责举办那个宴会。就是那个欢迎仪式。”

“格雷森先生,我实在不愿显得不知好歹,不过就像麦克唐纳先生刚刚说的,时间实在相当紧迫。而且我已经感受到太多热情的接待了,实在承担不起……”

“不,不,先生”——格雷森先生紧张地笑了笑——“我指的是另一个欢迎的仪式。我的意思是,欢迎令尊令堂历劫多年归来的那个。”

这点,我得承认,来得有点突然,也许有那么一秒我愣在那里瞪着他。他又紧张地笑笑,对我说:

“当然,现在还言之过早,这个我明白。还得等您破案呢。当然,我也不想先空欢喜一场。可是无论如何,您知道的,我们还是有义务准备。只要您一宣布破案,大家的目光都会投向我们工部局,期望我们举办一个场面配得上这事的典礼。他们会希望典礼能别出心裁,他们会希望愈快愈好。不过您知道的,先生,举办这种场面的活动,实在不简单。因此是这样子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先提几个概略的方案让您选择。我想先请教,先生,不知道您满不满意极司菲尔公园这个地点?是这样子,我们恐怕需要一个相当大的场地……”

格雷森说话的当儿,我渐渐听到某种声音——从宾客谈笑声后面的某处传来——那是远方的枪炮声。这时格雷森的话被一记撼动舞厅的轰然巨响打断。我紧张地抬起头来,却见四周宾客谈笑依旧,甚至欢笑,鸡尾酒杯还拿在手上。过了一会儿,我可以察觉人群往窗边移动,就好像是外头有一场板球赛又开局了似的。我决定逮住这个机会脱身,于是起身跟着大家移动。我前面挡了太多人,什么也看不到,我想办法往前钻,这时我听到身边有位鬓发斑白的老太太对我说话。

“班克斯先生,”她说,“您知不知道,您来了上海,大家都觉得救兵来了?当然,我们并不喜欢形之于色,可是我们实在好担心,哪”——她指向枪炮声的来处——“我丈夫,他坚称日本人不敢攻打公共租界。可是您知道吗,他一天至少要提个二十次,那一点也不会教人安心。告诉您,班克斯先生,您即将抵达的消息才传来,那可是我们这里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我丈夫甚至不再念经似的反复提说日本人呢,至少停了好几天。天哪!”

另一声雷霆般的巨响撼动舞厅,激起了几声倒彩。接着我发现离我不远处有几扇落地窗已经打开,大家挤到阳台上。

“别担心,班克斯先生,”有位年轻人说,抓住我的手肘,“那不可能炸到我们这里来。双方自从‘血腥星期一’之后,都极度小心。”

“不过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他。

“哦,是从港湾里的日本战舰来的。实际上炮弹越过我们头顶上空,落在那条河的对岸。入夜以后,就壮观了。有点像流星雨。”

“万一落得近了呢?”

我这个想法,不仅让跟我说话的年轻人笑了,连我身边其他几个人也笑了——我实在不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着有人说:“我们也只能信任日本人的射击技术啰。毕竟炸偏了,也可能炸到他们自己人。”

“班克斯先生,也许您需要这个。”

有人递上一只看歌剧的望远镜。我才接下,这动作就仿佛是一道指令,众人立刻让出一条路给我,我发现大家竟簇拥着我走向落地窗。

我踏上一座小阳台。一阵温暖的微风吹来,满天晚霞嫣红。我这里位置相当高,看得到另一排楼房外的运河。河的对岸是一大片低矮破旧的房子,有道灰色的烟柱从那儿升向夜空。

我把望远镜放到眼前,不过焦距不对,什么都看不见。我转了转调焦钮,发现我对准的是运河,看到的景象让我略感意外:河上各种船只竟然无视邻近的战斗,继续忙着日常事务。我对准某一艘船——类似舢板的小舟,上头只有船夫一人——船上堆满木箱与包裹,似乎钻不过我眼下这个低矮的运河桥洞。我看的时候,那条小船急速接近桥洞,我敢说至少堆在顶层的一两件一定会掉到水里。接下来的几秒,我透过望远镜盯着船,完全忘了战事。我注意到船夫跟我一样,全心关注着他货物的安危,完全无视他右方不到六十码处就有战斗在进行。接着船钻入桥底,等它顺畅地从另一头滑出,那些摇摇欲坠的货物一件也不少,我轻叹一声放下望远镜。

我发现我看船的时候,背后聚集了一大群人。我把望远镜递给旁人,没特别对谁说:“原来那就是战争。值得一看。伤亡情况不知道怎样,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