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总之,如我所说,几年前我花了许多时间在大英博物馆搜集鸦片贸易在中国的史料,还有摩根洋行的历史,以及当时上海复杂政治生态的资料。我还多次写信到中国,请他们提供我在伦敦无法取得的情报。结果有一天我收到一张发黄的《华北日报》剪报,发报日期大约是我离开上海后三年。我的特派员寄给我有关租界港埠贸易法规变迁的报道——无疑是我要求的资料——不过,立刻引起我注意的,却是碰巧在剪报背面顺带剪进来的照片。

我把这张发黄报纸上的照片装进一只锡制的雪茄盒,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不时拿出来端详一番。相片里头拍了三个男人在林荫大道上,三个都是中国人。外侧的两位着硬领西服,拿着帽子与手杖。中间那个胖男士则着传统中国服装:深色长袍、瓜皮帽、辫子。正如当时大半的新闻照片,多少有点矫情做作的味道,而我的特派员几乎把左边四分之一的部分都剪掉了。总之,从我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起,这张照片——说得更精确些,中间那个人——就格外令我感兴趣。

我把这张照片,跟我那位特派员回复我的信件——他约莫在一个月后又答复了我更进一步的问题——一同放进抽屉里的锡制雪茄盒。信中他告诉我,那位着长袍、戴瓜皮帽的胖男士是王顾,一个军阀头子,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在湖南有不小的势力,手下养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杂牌军。与他的大部分同类一样,他在蒋介石掌权后势力大减,但据说身体依然安康,目前在南京城内某处还算舒适的冷宫中蹉跎岁月。我的特派员针对我明确的问题,答说他无法确定王顾是否曾经与摩根洋行有任何公开的关系。然而依他所见,我们不无理由怀疑,他在某个时期与该公司曾有往来。在那个年代,我的特派员指出,任何走长江水域穿过湖南运送的鸦片——或者其他值钱的货物——都可能遭受盘踞当地的强盗土匪抢夺。只有借助割据当地的军阀,才能确保货物平安,而像摩根洋行这种商行,自然极可能花了工夫跟这种人建立关系。在我儿时的上海,以王顾手头握有的兵力,他应该会成为特别受青睐的盟友。我的特派员在信末道歉未能提供更进一步的具体资料。

如我说过,我在发现那张照片之后五六个星期,才请求我的特派员提供这些信息。延迟的原因是,尽管我明明确定我在过去某地见过那位胖男士,可想了半天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为了何事。那人让我觉得跟某件尴尬、不快的事有关,不过除此之外,什么别的也记不起来。直到有天早晨,我在肯辛顿高街上漫步找计程车,往事在全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涌上心头。

那位胖男士刚到我家的时候,我并没有花什么心思注意他。毕竟当时距离父亲失踪才两三个星期,陌生人不时来来去去:警察、英国领事馆的人、摩根洋行的人,还有一些女士一进我家看见母亲,便会伸出双臂并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对于这些女士,我记得母亲以冷静的一笑回应,然后走向她们,直截了当地谢绝拥抱,并以她最有自信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艾格妮丝,真高兴见到你。”接着她会牵着客人的手——也许还僵在空中——带领她们到客厅去。

总之,如我所说,胖男士那天刚到家门口,并没有引起我多少兴趣。我记得我从游戏室的窗户往下瞄了一眼,看见他走下汽车。他当时的样子,我相信跟那张剪报上的照片差不多:深色长袍、瓜皮帽、辫子。我注意到车子硕大闪亮,他不但有司机还有另两位随扈,不过就算这样,这排场也不算什么;父亲失踪后的那段日子,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早已来访过。倒是菲利普叔叔迎上前去寒暄的样子,让我有些意外,他当时已在家中待了约一个钟头。他们一副相见甚欢的样子——仿佛至交——接着菲利普叔叔引领客人进屋子里来。

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一时半刻里我做了什么。我还留在屋子里——不过不是为了那位胖男士,我说了,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事实上,当我第一次听到楼下的骚动时,我记得我还很诧异客人竟然还没走。我赶到游戏室窗前,看见汽车还在马车道上,三位留在车上的随扈——他们也听到了争吵声——急忙下车,表情紧张。接着我看到胖男士平心静气地走向汽车,挥手向手下示意不要担心。司机已开好车门等着胖男士上车,他上车的时候母亲出现了。事实上,刚才是她的声音让我赶到窗口观望。我一直告诉自己,这种语气只有对我或对用人生气的时候才有,不过等母亲的身影在楼下出现,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楚可辨,我就算想骗自己也没办法了。有些东西她再也压抑不住了,我从未见她如此,但我立刻意会到,从父亲失踪之后,我早该接受这样的事了。

她对胖男士吼叫,多亏有菲利普叔叔拉住她。母亲指责胖男士背叛自己的同胞,指责他是恶魔的帮凶,她才不要他那种协助,要是他再回到我家,她会当他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唾他的面。

胖男士听了一点也不动怒。他指示随扈们上车,司机发车时,他从车窗对母亲微笑,几乎颔首向她表示赞许一般,仿佛母亲在那儿礼数周到地向他告别。车子走了以后,菲利普叔叔劝母亲进屋子里来。

等他们走到大厅,母亲已不再说话。我听见菲利普叔叔说:“可是我们什么方法都得试一试,你难道不明白吗?”他的脚步声跟着母亲的进入客厅,门随即关上,我就什么也没再听见了。

看见母亲这种举止,当然让我不安。不过,假如她发现对访客怒吼解放了她几个星期以来严密压抑的情绪,那么我内心也有类似的变化。正是因为目睹她情绪爆发,不管过去这两三个星期以来我怎么想,今天我终于能够接受这件事情已经有了最坏的可能,而随之而来的感受,则是心中的巨石落地。

顺带一提,我得承认,我不敢完全肯定那天所见的中国人,就是剪报照片上的那位——照片中的人已查出是军阀王顾。我只能说,自从我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毫不怀疑,那张脸孔——而不是每位中国乡绅都极可能拥有的长袍、瓜皮帽、辫子——就是父亲才失踪几天后我所看见的那个人。这件事,我每在心中多回想一次,就愈相信照片中的人正是那天来我家的那位男士。这项发现的影响深远——它有助于提供我父母如今身在何处的线索,并且在我想做的诸多调查之中,居于中心地位——如我所述,这些事我想要尽快动手。